遇刺一事过于惊骇,以致到了深夜李继薪还都无法停下念头,一幕幕的不断重复着当时的画面,却总也理不出个头绪来。随着脑袋越发昏沉,他的思绪也最终停留在了离开现场时的场景:“对了叔叔,那个王全斌大人是什么人?”
李元奎本已闭上的眼此时微微睁开,脸上闪出惋惜之色:“王大人是崇义军节度观察留后,历经数朝可谓功勋宿将,深得军中将士爱戴。”
李继薪闻言愈加好奇起来,“那他怎么才是留后呢?”
李元奎叹了声气,“你有所不知,早在我朝建立之初,王大人就已经是安国军节度使了。乾德二年,他以主帅身份领军征蜀,只六十六天便一举平定蜀地。只不过后来蜀地民变甚至险些倾覆,官家震怒之下这才将王大人等一众将帅责罚。如今一晃,也十多年了。”
寥寥数语却是道不尽的人生机遇,李继薪也不免一阵唏嘘。片刻后等回过神来还想再追问些细节时,却见叔叔已侧身睡去,便只好作罢。不多时,随着困意袭来,屋中也就此归入沉寂。
第六章 世宗
次日李继薪醒来时,已是过了晌午。见对面床上空无一人,便简单洗漱一番后来到了小院门口。在此值守的署吏告诉他李元奎被刘知信叫去议事,稍晚些便会回来。接着又一指旁边的院子,温声说道:“你若是饿了,那里是给刘大人做饭的伙房,大人特意交代,你自己过去便是。”
李继薪点头谢过,来到了侧院。一进门,见北面三间瓦房,正中的那间门虚掩着,断续有热腾腾的雾气冒出,于是走上前去轻轻敲击门框:“有人吗?”
“进来进来。”一连喊了几声,伙房里才传来一个中气十足的回音。
李继薪迈步进去,透过烟雾见一个人正弯腰给灶口添着柴火。
“劳驾问您,还有饭吗?”
那人闻言站起身来,上前端详了一阵李继薪,伸手一指隔壁方向,“你是昨天住在这里的吧?以前没见过你。”
“嗯,刘大人留我在这儿待几日。”李继薪摸摸肚子,“睡了一觉过了时辰,您这里还有吃的吗?”
“哈,伙房还能没吃的吗?!”那人哈哈一笑,环顾了一番,“屋里头烟熏火燎的,你拿着小几和凳子到外面等着,我这就给你弄些饭食来。”
李继薪点头一笑,按着那人指引拿出几凳,来到伙房外面的檐廊坐下。
不多时,那人端着一个食盘走了出来,里面有一盘大肉片子炒白菘,一碗酱烧鱼块,还有一叠咸菜炒豆腐,另外两只大粗陶碗里各装满了米饭和胡瓜汤。
“呵呵,只有这些剩饭了,凑合吃点吧。”那人咧着嘴,神情颇有些不好意思。
“看您说的,咱大头兵一个,哪会挑这些!”李继薪赶忙回应,没有了烟火气的阻隔,他此时才看清对面的长相:
这人大约五十岁左右,皮肤黝黑、身材壮硕,身形倒是与叔叔有几分相似。只不过相比于叔叔的国字方脸,他长着一张大圆脸,肥厚的眼皮包裹着一双细长眼,嘴唇厚实之外,那耳垂更是丰硕的坠下来好长一截,宛如寺庙里的佛像。
李继薪不禁心中称奇:啧,还真是个伙夫!
“快趁热吃,大小伙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
伙夫这么一说,早已饥饿难耐的李继薪便不再推辞,直接吃了起来。还别说,眼前的虽都是些寻常菜式,但味道却出奇的好,尤其是那道鱼,裹上酱汁炖烧后不仅去掉了本身土腥,还在保留肉质细嫩的同时透出回鲜,着实难能可贵。
李继薪越吃越过瘾,干脆倒出汤汁伴在饭里,飞起筷子扒拉了起来。
伙夫正得意的看着李继薪吃饭,突见他打了声儿嗝儿,微微一怔便起身回到伙房,片刻后抱出一个酒坛来:“这菜热了一遍后有些咸,就着酒刚刚好。”
见李继薪表情有些畏难,伙夫眨巴着眼睛指了指其貌不扬的酒坛,“这可是专供刘大人的佳酿,不醉人的,少喝一点不妨事。”
伙夫说着扯开封口,倒了一碗递来。听闻是刘知信的佳酿,李继薪内心本就有些激动,此时又见酒体轻盈透亮,隐隐还有一股淡淡的菊花香气,于是干脆接过浅浅酌了一口。
果然,这酒甫一入口,唇齿间便有一股淡而不燥的甘甜流转,而咽下之后也非但感受不到寻常酒水的辛辣,嗓间还留有一丝甜腻温润,愈发显得回味无穷。
“不错,果然是好酒!”李继薪虽然不太懂酒,但却知道什么东西好喝,于是一边喝着一边吃饭,顷刻间便风卷残云将饭菜席卷一空。
再次打了个饱嗝儿后,李继薪把凳子往后挪了挪,身子顺势靠在门框之上,悠哉的翘着二郎腿眯眼晒起太阳来。
伙夫也不计较他的随意,仔细打量了好一会儿后才说道:“嗯,手脚长,腰背也宽,你要到了军中,指定能是个好把式。”
内行啊!
李继薪立即睁开了眼,武德司中的老人早年间基本都是从禁军转隶而来,这伙夫岁数比叔叔都大,还是刘知信身边的厨子,兴许也是有段故事傍身的。
眼珠一转,李继薪好奇问道:“老伯,您以前也当过兵?”
伙夫一摆手,“嗨,都几十年前的事了。”
“什么?”李继薪大吃一惊,“本朝立国才不过十余年,您前朝就入行伍了?当时在哪支队伍?”
“铁骑军的。”伙夫虽声调不高,但神色中却有一丝掩不住的自衿,“那时还没有殿前诸班,高平一役后当今官家才奉世宗皇上之令遴选了班直精锐。”
铁骑军是隶属于殿前司的精锐骑军,同控鹤还有侍卫司的龙捷、虎捷军并成为禁军“上四军”,历来是大宋征战疆场的头等战力。
“霍!”李继薪身在武德司,从小耳边就充斥着各式军旅传奇,怎能放过这么一个听故事的好机会,“老伯,您这阅历一定见过不少大世面吧,跟咱说说战场的事?”
“嗨。”伙夫摆了摆手,“都多少年前的事了!”
伙夫语气中明显透着勉强,李继薪搬起小板凳偎到他身边,“老伯,说说吧,反正这会儿闲着也是无事嘛!”
见李继薪轻轻摇着自己的胳膊,伙夫脸上越发受用起来,“那说说?”
“说!”
伙夫眯起眼睛沉思片刻,“就说说高平一役吧,我这辈子感到最为凶险的一次。”
“高平?”
“嗯。显德元年,太原伪帝刘崇见世宗皇上刚刚继位,便联合契丹大举南下,意图一举荡平中原。”伙夫叹了一口气,“世宗登基前少历战阵,别说刘崇,就连朝野和军中都对其充满质疑,皆劝婴城固守。可世宗却不为所动,甚至还不待大军整备完毕便先行领军出击。”
在李继薪惊讶的眼光中,伙夫继续说道:“当时刘崇也正率军疾速南下,双方皆不清楚对方情形,太原军遭遇周军先锋后迅速后撤,在高平巴公原摆好阵势以逸待劳。
“什么?”李继薪声音有些发颤,“军心不稳还仓促出兵,又被对手引入预设之地,这仗还…”
伙夫点了点头,“不错,太原兵马占据北侧高地,气势如虹,声浪滔天。刘崇甚至还专门告诫一旁的契丹不必出手,坚信单凭他们自己便可一战而定。而周军则无一不惊慌失措,就连我,当时也觉得凶多吉少。”
伙夫顿了一下,“刘崇看出周军势弱,当即下令左翼猛烈出击,世宗只好令右翼迎击。可没想到的是,双方刚一接触,右翼主将竟然带头逃跑,随即千余士卒阵前投降,不消片刻,右翼的崩溃便传导至整座军阵,大败似已成无可挽回之势。”
李继薪正心惊胆战间,却见伙夫问向自己:“小伙子你来说说,如果你是世宗的话,这仗还要怎么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