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全斌点点头,“你们今天立功了,刘大人脸上有光。”接着他指了下李继薪,“这小家伙机灵,也有胆量。”
李继薪霎时咧开了嘴,刚想张嘴迎合两句,就被李元奎一把拽到了身后,“节使大人言重了,此乃属下职责所在。”
王全斌再次不经意的扫了一眼那枚精钢片,“老夫先走了,你们也抓紧回衙署禀报吧。”
李元奎赶忙挺直身子,行了个标准的军礼:“恭送节使大人。”
岂料此话一出,本已离去的王全斌却突然转过身来,一脸严肃的看向他,“你既识得老夫,就该知道我并非节度,莫再误称,乱了朝廷礼度。”
看着王全斌远去的背影,李继薪一头雾水,正想询问叔叔时,却蓦地发现他已走远。
“叔叔,你等等我呀!”
李继薪一路小跑追赶,可李元奎却好似完全听不到一样,愈发大步流星起来。他心中一沉,叹了声气后快步追了上去。
“叔叔,叔叔!”
李继薪一把拽住李元奎,却见他眉头一皱,这才发现自己竟是抓在了叔叔手臂受伤的地方,赶忙松开了手。李元奎也不言语,兀自喘着粗气。
捱了一会儿尴尬后,李继薪从腰间摸出一条布巾,顺着窄边牙齿一咬撕成数条,不由分说给李元奎包扎起伤口来。
李元奎胳膊上约有三四处刀伤,好在都未伤到骨头,及时调理的话旬日间便也无大碍了。李继薪虽心底一松,但亲眼看见那一道道的伤口还有血迹后,仍止不住的一阵赛过一阵心疼,手上的动作也越发小心缓慢起来,仿佛这样就能冲抵些愧意。
“叔叔,我知道你是担心我。”李继薪一边包扎一边斟酌着说道,“但是最后那一箭,如果我不替吴越王挡下,只怕他现在就已经殒命了。您说,要是他真的死在了京城,这事情还怎么得了啊?”
李继薪所言非虚,钱俶首次入京,一举一动都吸引着全天下的目光。假如真的出了意外,吴越一地立时便会动荡,再加上旁边的江南也刚刚收复、尚未完全安定,只恐天下顷刻间就又会祸乱迭生。
这些李元奎又怎会不知,但还是难掩心中怒气,强自争辩道:“我说的不是这个!谁让你不打招呼就冲上去的?!你知不知道有多危险?啊?”
宣泄的口子一开,李元奎再也压不住内心的恐惧,怒吼道:“你要真出了事怎么办?怎么办?我怎么跟,跟他们交代?”
话到最后,李元奎甚至扬起了巴掌。
从未见叔叔如此失态,李继薪先是一愣,接着便深深难过起来。他以为叔叔说的是自己的父母,但却并非为此而难过。
李继薪自幼被叔叔抚养,对父母没有任何印象,这么多年的相依为命,心中早已视叔叔如同亲生父亲一般。
但他一直有种隐隐的感觉,可能就是因为这血脉的差别,所以即便叔叔对自己一向呵护有加,却始终做不到如同寻常父子相处那般意由心起、无需顾忌,而是更多时候呈现出一种刻意的亲近和关爱,但这也往往意味着一种无解的疏远和隔阂。
因此越是这样,他才越发见不得李元奎伤心。
李继薪暗叹一声,拉着叔叔高举的手朝着自己屁股轻轻拍了一下。不待他反应过来再度发作,就正色中又带着几分讨好的说道:“叔叔,你放心吧,从今往后我再也不会自作主张、让您担心了,我保证!”
李元奎无声看向侄子。这熊孩子虽然跳脱,甚至有时 还有点不着四六,但却秉性善良、最重道义,尤其是那主意正的,历来认准了的事十头牛也拉不回。虽说这样经常会让人气得不行,但李继薪却有个长处,那就是总能占着理的同时还揪着你的软肋来给自己开脱,让你无力反驳。
想到眼前的大小伙曾经蹒跚学步的样子,李元奎心知以后自己怕是更不能左右得了他了。久久一番沉默后愤怒终是化为了叹息:“算了,抓紧回衙署吧,把这件事禀报刘大人。”
开宝九年,二月二十七,夕阳最后一抹余辉洒在叔侄的背后,一切看起来都如往常一样温馨从容。可两个背影的主人谁也不会想到,从今天之后,之前十几年平淡如水的日子会迎来那般的惊涛骇浪。
叔侄一路朝位于皇城的武德司衙署而去。京城开封原为唐朝时的汴州州城,自朱梁定都于此后,数十年间历经多次扩建,此时已形成了外城、内城、皇城、宫城四层嵌套的格局。
这其中皇城与宫城的界限并不特别明显,皇城从东、西、南三面包裹宫城,北面则是二者共用城门和城墙,因此有时也将皇城宫城视做一体,俱称大内。
开封的外城主要承接了民众居住及商业功能,内城则集中了诸如中书省、尚书省、枢密院、御史台以及开封府在内的大部分官署。而在皇城之中,则除了宫禁之外,就只有政事堂、殿中省等寥寥数家衙门,武德司因地位特殊,也位于此中。
叔侄从东华门进入皇城,稍走片刻后入左承天门,北行不远便来到了武德司衙署。一进大门他们直奔武德使日常理事的后堂,接着更是不待属吏通传,直接推门而入。
武德使刘知信正在案后批阅公文,突见二人风风火火进来,神情却仍平淡如常:“怎么了元奎?”
刘知信是已故昭宪太后的亲外甥。他自幼丧父,三岁便寄养在赵家,深受宣祖和昭宪太后垂爱,同表兄赵匡胤也感情甚笃。因一向沉稳机敏、进退有度,因此本朝建立后受到赵匡胤一路擢拔,并在四年前册封其为武德使。执掌重任后,刘知信行事愈发厚重老练,朝野上下无不交口称赞。
“出事了,吴越王遇刺。”李元奎深吸一口气,迎着刘知信平静的目光,将事发经过细细讲述了一遍。
足足一盏茶后,刘知信才冲着李元奎微微点头,不紧不慢的开口问道:“是继薪去搬的救兵?”
李继薪愣了一下,这才反应过来兴奋回道:“没有,我亲自救的吴越王!”
“什么?”刘知信突然变了声,“元奎,连你都受了伤,他呢?”
李继薪刚想开口回应,刘知信已疾速冲到他的面前:“你中箭了?”
见刘知信戳向自己胸前的破洞,李继薪嘴角一咧摸出了精钢片:“没事的大人,我福大命大!”
见到精钢片的那一刻,刘知信一双眸子都瞪成了牛眼,“你混账!混账!”
他一把夺过精钢片,越看越气,再次指着李继薪吼道:“李继薪,你命大个屁!谁让你上去的??你以为你是谁?”
伴随着拍桌子的声音,刘知信咆哮的越来越激烈:“李继薪,你凭什么不要命?你是不是想害死…”
“大人!”李元奎顿时一声厉喝,上前抓住刘知信的胳膊,“好了,继薪虽有些鲁莽,但确实立了大功,不然后果还真 是难料。我已经教训过他了,他也知道错了。”
伴随着越来越温和的劝慰之声,却是李元奎手上越来越重的力道,拧得刘知信忍不住咬起后槽牙。他强忍着不动声色甩开李元奎,缓了两口气后冲李继薪说道:“我告诉你,嚷你不为别的,你叔叔就你这么一个心头宝贝,你有没有为他想过?”
闻听此话李继薪自是愧疚,但也不禁生出好奇。他知道刘知信与叔叔是老相识,所以有时在衙署里见到自己也会格外关怀两句,却怎么也没想到这么一个沉稳之誉响彻朝野的武德使竟会为了李元奎如此激动异常。
咦,俩人关系不浅呐!
李继薪抬眼看向刘知信:大腿。
“好了大人,还是赶紧想想此事如何处置吧。”
刘知信此时已完全平静下来,坐回案前思索片刻后说道:“这事虽已被开封府接手,但我估计最后还是要落回咱们这儿。我现在就入宫禀报官家,元奎你跟继薪就留在这里把事情经过整理出来,晚些时候我差人来取。”
顿了下,他又接着说道:“这几天你们就先别回营房了,我在后院给你们找个落脚地方。事涉机密,还是谨慎些。”
刘知信说罢向两人点了下头便推门而出。而熟知武德司办案规矩的叔侄二人,对这个“隔离”的安排倒也不觉怪异,沉吟片刻后便开始整理起遇刺经过来。
辰初时分,一名署吏进来取走写好的文书,随后有人引着叔侄来到紧邻后堂的一座小院,一番交代后离开。两人简单用了些晚饭,便早早上床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