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知信眉头一皱,片刻后才斟酌着说道:“此事官家倒可以放心,臣已给方恒下了死令看住继薪,直到离开洛阳之前他都不会再出武德司衙署。”

说完这话,刘知信突然感觉胡床上投来一道异样的眼神。可等他反应过来抬头去看时,那道目光已然收了回去。

“刘知信,东城那里,之前是指挥使班驻防的吧。”

“不错。正是他们发现雷灾有异。”

“杨义最近在干什么?”

刘知信没料想官家突然转问起这个,愣了下神后才回道:“臣没记错的话,他到了洛阳没两天就把公堂让给了李怀忠,之后就一直深居浅出。”

殿中再次陷入沉默,直到约过了一炷香赵匡胤才又说道:“你安排一下,三日后朕去趟龙门。”

“龙门?”刘知信一惊,“官家,为何突然要去龙门?”

赵匡胤缓缓转过头来,脸上的表情似笑非笑,“继薪那孩子不是说了嘛,‘天意煌煌 ’。朕就去趟龙门,看看这天意到底如何!”

“官家,这未免也太…”

突然发现赵匡胤锋锐的目光盯向自己,刘知信猛的把后面的话憋了回去。

“把王全斌叫上,还有杨义。”赵匡胤顿了一下,“对了,回程的时候走水路,顺便看看漕运。”

“官家!”刘知信小心翼翼看了眼胡床,“臣不是要劝阻,只是仓促之中突然要走水路,这船只…”

“这个朕不管。”赵匡胤大手一挥,“你去找河南府,船大船小能浮水就行。”

两日后,建春门外,船厂。

“郑都头,这破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咱堂堂指挥使班竟然干上木匠了,你说这都叫个什么事儿!”梁小羊揉着酸胀的肩膀,一脸愤愤。

“行了,小羊!”郑介强压下心中怒气,温着声音说道,“等忙过这阵子,我请大家喝酒!”

“唉,早知道那天就不给二毛传信了,也不该听你的改了那记簿!”

“够了,有完没完!”

猛的一声呵斥,郑介赶忙看了一眼独自走在前面的王二毛,这才压低声音说道:“二毛是咱自家兄弟,要过门儿的婆娘失踪了,他不难受吗!这是你该说出来的话?!梁小羊你他妈的还委屈上了,二毛这事最后是老子屁股上挨了二十军棍,你有什么资格叫屈!”

眼见郑都头,不,是郑副都头板起了脸,梁小羊马上哆嗦起来,换了副语气讨好道:“都头都头,是我说错话了,实在是最近太憋屈。我真不是冲二毛,更不是冲您,您千万别跟我一般见识。”

“算了。”沉默片刻,郑介放缓了些语气,“小羊,我知道大家近来委屈。跟兄弟们说,这时候可一定吃住劲儿了,上阵杀敌咱没有退缩过,现在修船照样也是把好手!等后天官家去龙门那事了了,我拿出体己钱来弄上他两只羊腿,再炖锅鱼,兄弟们好好痛快痛快!我就不信咱指挥使班能一直走背字儿!”

“得嘞都头!您放心吧,兄弟几个跟着您,一定把船厂这差事干漂亮了!”梁小羊咧着嘴说完后,转为一脸义正词严的模样,“我把话撂这儿,谁要是再逼逼叨叨偷奸耍滑的,不用都头您施威,我梁小羊第一个大耳瓜子扇他!”

“哼,又把你梁猴子给能耐上了,赶紧滚回去睡觉,明儿一早接着干活儿。”

梁小羊得意回了房间,郑介却默默叹了口气。别看他刚才说的大义凛然,其实心里又何尝不是一样的不痛快。

自打前两天从东城被换防后,指挥使班这个曾经威风赫赫的头号精锐,日子真可谓是一天不如一天。被派去整治水患不说,竟还被拆成了散落儿,东一坨西一头的,到处打零工。

有些人被派去了几处渡口值守,有些人被派到了漕渠工地,还有些人甚至被派给了河南府用作机动力量,沦落到跟厢军一起当差。而自己这几人则最惨,被派到这船厂干上修船了!

船厂所在的地方位于建春门外,旁边就是漕渠。向西可以进入洛水直赴阙下,向南可以联通伊水通抵龙门,又距离北面邙山不远,取材便利。故自隋朝之时就被用作营造整修船只之处。

只不过唐末以后,洛阳连逢战乱、漕运荒废,再无船只往来需求,不仅周遭各处船厂纷纷荒废,就连这座最大的船厂也早已停滞多年。

也就是此次西巡有开凿运渠之需,加上近来洛阳城内外水患时发,河南府这才将这里匆匆 修缮一番,以供修造船只之用。然毕竟事起匆忙,船厂到目前也只是恢复了最为基本的营建功能,其他的配套可谓殊为简陋,只能算聊胜于无。

郑介一行来到这里后,住的是漏风破洞的木板房,吃的是跟役夫们一样的稀汤饭。此时又已临近初夏,周遭水草丰盛。有时候去个茅房回来,两屁股蛋子就能一抓一片红,躺在床上半天也睡不着,不怪乎大家叫苦不迭。

百般煎熬中唯一能稍稍带来些宽慰的,便是经过那晚雷灾之后,这洛阳城的雨势总算减轻了些。虽仍未彻底停下来,但每日里也起码会有几个时辰不必再受雨淋之苦。

可没成想因为这一缘故,南边的漕渠工地那里也加快了赶工进度,进入了最后攻坚期。由于工地人手紧张,运送所需的木料又正好要经过船厂,河南府便决定将那些木材构件先送到船厂这里,代为加工之后再行转运工地。

这一下子可苦了郑介他们,本是来此督事的军爷,现在为了完成差事竟也不得不亲自下场。

虽说身为诸班直的他们也都吃惯了苦,撅起屁股干活儿从来不会惜力。但毕竟隔行如隔山,操持的了各式刀枪棍棒、弓弩箭盾的铁手,却愣是摆不平那形形色色的幡梁桅杆、榫卯构件,有时竟还要被那些哪怕是稍微懂点儿技术的役夫们给暗讽两句,更别提心里多憋屈了。

然而这还都不是最为要命的。昨日一早河南府突然传令:后日官家巡幸龙门,返程时要走水路,让船厂这里凑合的弄条“御船”出来。这一下郑介他们可算遭了大罪,自接到通知后便盯在现场合着役夫们接连干了两个大夜,顾不上吃顾不上睡。

所以梁小羊刚才忍不住发了牢骚。而郑介呢,也就只能一边拿出副都头的架子呵斥,一边好言好语许下酒肉伺候,说什么先拢住这几个老兵油子,把眼下差事办利索了再说。

郑介一边想着一边回到陋室时,王二毛已经铺好床盖躺下了。看着他那安静的近乎有些卑屈的样子,郑介心中不由一阵难过,犹豫了一番后说道:“二毛,小羊那货的德行你也知道,就是嘴碎了点儿,但没啥坏心思,你别忘心里去。”

“没事的,大家已经帮了我很多了。”王二毛还是那副淡淡的语气,听不出喜怒。

郑介见他如此也只能暗暗叹了口气,收拾下床铺后也上床就寝了。

半个时辰过去,黑暗的陋室完全陷入静悄。除外面稀稀拉拉的细雨声,还有偶尔从门墙孔缝钻进来的风声外,再听不到一丁点儿动静。

微微侧头看了眼窗外,又盯了一阵旁边已经睡熟的王二毛,郑介轻轻起身抓起挂在床尾的衣服,用最小的动静打开房门,悄悄走了出去。

第三十三章 国舅爷

郑介所在的这排陋室位于整座船厂最里面,紧邻漕渠,连着外面的两道破烂篱笆墙合围成了一个相对独立区域。

借着微弱的月色,他出门后沿着漕渠一路向南,直到走出约三四里地,已离开船厂的范围,才慢慢停下脚步。

环视了一番周围,郑介直接走向渠边一棵大树。

“怎么才来?”

刚一走近就听到一个声音从树下传来,只见一个蓝衣文士坐在那里。郑介微松了口气,自然的坐在那人身旁,“同僚睡得晚,所以出来的迟了。”

程德玄斜眼撇去,“就是那个王二毛?”

“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