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位焦大人本想回答,但看了一眼城门处的军士后还是摇了摇头:“见了官家您就知道了。”一声叹息中,二人并肩进了城门。
李继薪心中一惊,匆匆检查一番便拉着叔叔离开。直到走出一段、身旁再无人后,这才低声问道:“叔叔,我听那人喊沈相,难不成他便是?”
李元奎缓缓点头,“不错,正是沈义伦沈相公。”
沈义伦是东府政事堂两位宰相之一,素来清介醇谨、待人宽厚,在朝野中威望甚高。
“不对啊!”李继薪扭头盯着叔叔,“沈相不是被官家安排在京城留守吗,怎么突然来洛阳了?”
李元奎内心一紧,语气却轻描淡写:“许是官家有事诏他吧。”
“那另外那人呢?那个什么焦大人?”
“西京留守兼河南尹,焦继勋大人。”
“哦,原来他便是焦继勋。”李继薪恍然记起那日入城时曾听李符提起过。一想到入城,他脑中立时闪出一个画面:“对了叔叔,那日入城的迎驾仪式上,官家曾携手一人登上城楼,是不是就是这个焦大人?我当时只远远看见,总觉得身形有点像。”
“是他。”李元奎点头,“焦大人这些年治理西京有功,最近官家多次公开褒奖。”
“褒奖?”
“嗯。官家重返乡梓、心情欢悦,故而近来时常勉励臣属。”
“怪不得。”李继薪接过话来,“官家生长于斯,离别多年再见故人故土,自是心情舒畅。我听说前几日他微服私访夹马营,被百姓认出后,忆旧事、展乡愁,还携手环坐、举杯畅饮,好生欢快了一番呢。”
正说着李继薪突然一怔,“咦?叔叔,既然官家心情喜悦,那为何前些日他还…”
小心观察了一眼李元奎神色,李继薪这才接着说道:“还当众训斥了晋王?”
“谁跟你说的?”李元奎倏地脸色一变,低声呵道。
“方恒啊,那日聊天他随口提了两句。”看见叔叔的反应李继薪更觉疑惑,“这有什么好奇怪的。据说此事都传开了,也就我天天待在那小院子里,什么都不知道罢了。”
见李元奎不说话,李继薪追问道:“叔叔,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李元奎见躲不过去,缓了下脸色后沉吟着说道:“据说是因为官家命晋王率河南府修一条漕渠,然进展不畅,故而责斥。”
“什么,就为这个?”李继薪声音陡然提高,“晋王位在百官之上,官家对其最是恩宠!何故就为这么点小事当众责斥?!我印象中好像从来没有发生过!还有啊,叔叔。”
李继薪指了指身上的蓑衣,“谁都知道,自圣驾抵达后,洛阳城就一直在下雨。甚至前几天城内外有些地方都出了水患,这种情况下修渠,难度可想而知!官家他英明洞察,怎会不知?更没有必要因为这个让晋王下不来台啊?”
“噤声!”
适才李继薪说话的时候,李元奎脸色就一直在急剧变化,直到此时再也忍不住强硬截断,“怎么又口无遮拦起来了?什么没有必要?什么下不来台?都瞎说些什么?”
未曾料想随口一句话竟会召来叔叔这般反应,李继薪一下子怔在原地。
李元奎也有些愣神,但很快便恢复常色:“继薪,你也知道,官家此番或有意迁都,故对漕运之事甚为重视,晋王因修渠之事被苛责两句也属寻常。但是。”
李元奎神色严肃起来,“我们身为察子,不管是官家的决策,还是晋王皇亲的身份,有些个事都是不能随便议论的,你明白吗?”
李继薪听他这么一说,又想起之前沈若卿跟自己所讲的漕运之要,便也释然开来,“行了,叔叔,我记住了。”
“好了,抓紧回去。午后刘大人还有事找我。”
李继薪点了点头,叔侄二人朝着衙署而回。
然就在转身之际,当视野中再度看到远处沈义伦、焦继勋的背影时,李继薪心中忽然生出一个朦朦胧胧的念头。
尽管说不清也道不明,但就是觉得这些事情,似乎并没有叔叔说的,那般简单。
第二十七章 天象
两日后晚间,李继薪冒雨巡查,刚走出漆黑一片的东城,便感到眼前猛的亮堂起来。
这里正对着洛北里坊区的承福、立德、清化诸坊,因为紧邻宫城往来方便,又濒临洛水景色怡人,故河南府将随行的文武大臣几多安置在了此处,甚至还为了方便他们入宫,在面向东城的西侧坊墙开了多处坊门。
看着眼前的灯火阑珊,还有那隐约可闻的阵阵喧嚣,李继薪不禁暗自摇头。
此番众多公卿大臣随驾来到洛阳,虽路途多有辛苦,然真等抵达之后却并无太多正事。这倒一下子让他们摆脱了在京城时的俗物之劳,再加上洛阳山川秀美、令人愉悦,所以近来多有饮酒作乐之事。
要说臣子间私下聚会一向是武德司伺察之重点,便是到洛阳后也不例外。然许是因为官家心情舒畅之故,几次消息报阙后却一直不见有所回应,武德司只好放任不管。
这一下子也让历来耳灵鼻子尖的官员们纷纷大胆起来,从起初还只是寥寥数人的私下小酌,迅速演变成了如今这般众人往来、堂而皇之的欢聚。
李继薪正低头走着突闻前面有声响,抬眼看去只见伴随着一声声“周大人”的呼喊,一人停在了刚出坊门的街面之上,紧接着便有几人追出,为首那人说道:“为何匆匆离席?这还下着雨呢。”一边说着,一边吩咐身后随从将雨具穿在那位“周大人”身上。
“枢密大人,请恕下官无法安坐。”“周大人”刚一开口,就让李继薪吃了一惊。
“枢密”是对西府枢密院长贰的敬称,作为与东府宰相并称的当朝宰执,十足可谓顶尖重臣。枢密院现有枢密使曹彬和枢密副使楚昭辅两人,李继薪听闻曹彬之前染病,留在了京城修养,莫不成眼前之人便是楚昭辅?
他心中一动,快步躲在路旁树后,小心翼翼观察起来。
“周大人,今日难得大家相聚,此话又从何说起?”疑似楚昭辅的人说道。
“从何说起?”那位“周大人”声音陡然提高:
“枢密大人,洛阳城谁不知道,自打圣驾抵洛之后,便遭遇这数十年未有过的连绵靡雨。此等异象我司天监已多次上疏,可宫中却不见只言片语!而今日席间那么多台谏要员,竟也都对此噤若寒蝉!”
周大人兀的脑袋一摆,”周某难见正气,请恕无法同流!”
“大驴脸?”
李继薪赶忙捂住嘴巴。虽距离较远又有天色影响,但随着那个“周大人”脑袋一摆,他那硕长的下巴还是如一道惊雷般印在了李继薪眼中。
李继薪自问也见过不少人,可却从未见过堪与此人相比的。脑中翻来覆去,怕也只有那傻蠢倔强的蛮驴能与之媲美。
“周大人,你这话就有失偏颇啦。”疑似楚昭辅的人微微一笑,“不过是雨下的久了些,春夏之际原也寻常,我看你是老毛病犯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