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这一声嗤鼻,也就此送来了契机。
“大人,您喝点水吧。”李继薪拿起手边水囊,拉开车帘一角放了进去。
这水囊是出发以后他特意放在外边的,经过这些会儿阳光的烘照,已有些微微带温,正适合李符这样上了岁数的人。
车厢里,一如既往没有回应。但片刻后,传来了水囊拿起的声音。
李继薪嘴角正轻轻扬起时,余光看到一辆马车从右侧赶了上来。官道路面足纳多车并行,行进中有时为了压缩队伍,这种情况倒也常见。因此李继薪也只是随意的打量了一眼,便不再注意。
“咫尺大河,如此坦途,却无水路,可惜可惜!”
听到这声感叹,声音似乎竟还有些熟悉。李继薪下意识扭头看去,随即瞪大了眼睛。
马车上立着一人,无翅幞头、白衣傲雪,正透过路边的树木向北方远眺。李继薪犹在发呆时,那人已转过身来,面向着他。
白皙面庞,灵动星眸,还有眼角那颗若有若无的泪痣,不是沈庆还能是谁?!
他怎么会在这?!
看到李继薪第一眼,沈若卿瞳孔中便绽放出欣喜,但紧接着就蹙起了双眉。然下一刻,当她上下左右打量了一番李继薪后,眉头又再次舒缓开来。而那双柔美的星眸中,也开始闪出狡黠。
坏了!
一看那眼神,李继薪心中兀的一紧。这沈庆是知道自己察子身份的,万一说漏嘴了怎么办?
“那个,你刚才说的啥?”千钧一发之际,李继薪福至心灵抢先开口,表达自己与沈庆不识的态度。
“这位兄弟,不得无礼。”不等沈若卿答话,驾车的军士率先说道,“这位沈公子是奉了官家之令,特意考察沿途地理漕运的。”
啥?沈庆竟没跟吴越王回杭州,留下来考察地理漕运?他还懂这些?
李继薪正疑惑时,车厢里突然传出起身的动静。旋即他脑中精光一闪:
“失敬失敬,小的不知沈公子身份。敢问公子,您刚才说的是什么意思?”李继薪有意提高声音,一副懵懂无知的语气。
他适才的举动,一纤一毫都未逃过沈若卿的眼睛。现在又闻听如此一说,沈若卿内心暗自大笑,面上却平静如常:“在下久闻中原漕运通畅,两京之间抵临大河,却为何不见水路以馈漕运?依例,此处该是有条汴渠的。”
“你是干什么的?”李符终于从车厢里钻了出来,打量着沈若卿严肃问道。
呦,老帮菜到底被钓出来了!
李继薪不动声色,一脸郑重:“沈公子,这位可是起居郎李符李大人,朝廷要员!”
话毕,又暗暗摸出一支水囊。
“原来是李符大人,久仰久仰。在下沈庆,吴越国人。”沈若卿欠身施礼,柔声说道。
李符见她态度谦恭,语气也平缓了些:“你识得我?”
“去岁征伐南唐,我在吴越王军中协理转运之事,知晓李大人先在荆湖督运粮草,后又献策于和州横凿江河以通粮道,可谓居功至伟。事非经过不知难,自是钦佩之致。”
咦?这俩人还是同行?
而且,李继薪心中一喜:这沈庆说话还很上道嘛!
果然,听了沈若卿的话,李符露出自衿之色:“你既是奉了官家令,个中情由我就不过问了。但有些情况好教你知晓!”他清了清嗓子,“你适才所说,两京之间不见漕路,个中之故皆因这条大河耳。”
“哦?”沈若卿一皱眉,“我记得书中有载,隋末天下大乱,当时无人修缮渠道,可宋州、郑州之间却仍商旅往还、船乘不绝,瓦岗匪首翟让甚至靠劫掠沿途货物便积蓄了大批军资。唐时,江南经汴州至洛阳、长安,漕粮转运亦不曾断绝。便是当今,江南至京城的漕路仍是通畅,可为何两京这一段却断绝了?此处明明地势平坦,何不组织人手挖掘疏浚?”
李符微微颔首,却并没有直接回答,转而问道:“你可晓得两京之间的具体漕路?”
沈若卿凝眉片刻,“应是三段:一是京城西面的汴渠,至汴口通大河;二是大河本身,自汴口至洛口;再就是自洛口沿漕渠入西京洛阳。”
“不错。”李符面带认可,“有此见解,想来是用了心的。但你久居江南,不晓得这大河之异!”
李符神色一肃,“你适才所说,隋末之际汴渠尚能通畅,只因当时乃刚刚通航不久。大河富含泥沙,汴渠之水引自大河,经年累月自会漕床淤积。实际上自打唐中之后,汴渠就已经到了需一年一浚之境。唐末以来,中原连年征战,天灾也好、人祸也罢,结果就是大河数度决口,直接冲击汴渠。故而莫说是自汴口至京城这段汴渠上游,就连你刚才所言的京城到淮河一段,也是前朝显德年间世宗皇上发动数十万人力,累数年之功才堪堪通行。而本朝之后,沿途州府亦要每年征发民夫疏浚,方可确保畅通。”
一口气说了好大一段,李符终于停了下来,喘着粗气看向四处,似在寻觅什么。
李继薪一把递过水囊:“大人。”
李符眼睛一亮,接过呷了口水才再度说道:“若只泥沙其实还好,无非多费些人勤着疏浚罢了,最难之处还是这大河泛滥无常。你既曾在去岁经手过吴越大军转运事,当知行军一般要选夏秋之际,趁水流丰沛以利通行。”
李符叹了口气,“然大河本就水浅,冬春之时汴渠引水不继、难行大船,而到了夏秋时节,大河却又极易泛滥。这一来一去,不仅河道变换影响行船,就连连接汴渠与大河的汴口,也会因河道多变时常淤塞,甚至经常要为了迎合河道而更改位置。”
李符紧紧看向沈若卿,“两水汇聚、必要堰埭,虽需时时维护,但毕竟大功已前成。可汴口这里,却常常是堰埭刚筑下不久就要另起炉灶、重头再来,如此艰巨繁重,旷日持久之下又岂是常理之力所能承担?”
“即是如此,那可否避开大河,直接在两京之间引出一道漕渠?”
李符闻言一愣,随即眼带深意看向沈若卿,“看来官家还是心念迁都。”
沈若卿、李继薪同时色变,沈若卿正要开口,只见李符一摆手:“既然话赶话说到了这里,那老夫也不怕多言几句,算是为官家尽忠,为朝廷分忧。”
李符深吸一口气,“如你刚才所言,两京之间不过四百里,又是一片坦途,按说凿渠通馈并非难事,可你想过没有,这水引自哪里?”
沈若卿皱眉,“洛阳五水环绕,伊、洛皆是大河,郑州亦有索、须、金水,难道不可?”
“纸上得来终觉浅,若如此简单为何隋炀帝不做?他可从不会体恤民力。”李符摇了摇头。“你所说不错,洛阳、郑州虽不缺河流,但其水量却不足以灌渠通航。举个最简单例子,洛水穿洛阳城而过,又直抵大河,可为何洛阳至大河那段的漕渠不直接取自洛水,何苦要费力另凿?”
沈若卿、李继薪正思索间,李符长叹一声:“非不为也,实不能也。由此推彼,洛阳到郑州,郑州到京城亦是如此。自安史之乱后,河北分崩离析,朝廷再难获取税赋,大河以北的永济渠实际上已不再承担漕运之任。举目九州,唯江淮之赋税可供养中枢。再加上后来裴耀卿、刘晏两次漕运改革,分段治仓、分段行船、分段转运,实际上从那一刻起,洛阳作为南北漕运汇聚中枢的地位便被紧扣汴渠的开封所取代。”
李符语速越来越快,声音也越来越高:“二百余年下来,江淮日趋富庶,漕倚江南、汴渠为先,此状已成无可更改之势。如此,开封才成了兵家必争之地、天下命脉之所。梁、唐、晋、汉、周,除少数时间定都洛阳外,其余时候都要立都于开封,何也!?”
李符站直身子、屹立车头,双手负后、昂首远眺:“纷争之际,非开封不足以养兵以图四方!太平之世,非开封不足以富民以滋繁华!开封,能从一座汴州州城变为华夏都城,绝非人意为之,靠的乃是…”
“大人!”眼瞅着李符说不得又要冒出什么“天命”、“天意”之类的僭越,李继薪赶忙截断他。正巧这时茶酒班的人开始沿车队送饭,便伸手一指:“先吃饭吧。”
“李大人肺腑之言、贯通古今,在下受教了。有机会再请大人赐教。”沈若卿此刻也是波澜涛涛,神色庄重的向李符行了一礼后,便催车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