足足过了一刻,钱俶才止住抽搐的嘴角,顾不得擦拭汗水,深吸一口气后再度拿起那本奏章,继续去浏览那行让他心惊不已的字样:
臣弟,晋王、开封尹,光义密启。
“果然是他,果然是他!”
钱俶忍不住声声低喃。
身为一方雄主,他来京之前不是没想到过这种可能,但最终还是诏书中那句“即当复还,不久留也”的承诺,奠定了来京的决心。而抵京之后赵匡胤的宽挚温和、情真意切,更是让钱俶从心底感受到了大宋天子那骨子里的仁厚和胸襟。
因此即便是后来也曾听到过一些流言蜚语,甚至还险些在京城遇刺身亡,但钱俶本人却从未对赵匡胤产生过半分怀疑,亦从未对自己能否平安归杭有过半点动摇。
然而,对赵匡胤本人的信任,并不代表钱俶会天真到就此相信整个大宋朝堂。虽然在遇刺之后第一时间,钱俶就收到了官家转来的开封府调查奏报,但他根本不相信事情会如此简单。
他无法理解,太原会放着此前天下尚有动荡奋争的时机而不行动,却偏偏选在如今这样一个江南已平、中原底定的节点来刺杀自己挑起乱局。
他更不相信,一个被宋朝打的只剩几万户的蕞尔小邦,连温饱都自顾不暇,竟有能力在护持森严的大宋京畿之地,准确掌握自己行踪,并周密完成了一次几乎必杀的图谋。
可钱俶毕竟身在大宋京城而非自家杭州,无从得知更多内幕,所有的一切也只能是建立在有限消息上的推断。但不知为什么,每当他在思考自己遇刺背后的真正黑手时,头脑中总会不经意的闪出一个人来。
抵京后钱俶与此人有过几次接触。印象中他就像传闻中的那样温良谦恭、平和从容,言行举止间全是柔润细腻、恰到好处,令人不自觉的心房轻启、烘暖舒适。以致于钱俶一度都以为,此人会像他的哥哥那样光明磊落、重情重诺。
然而人的直觉从来都不是无源之水、无本之木,纵使没有证据,但三十年的称孤道寡,还是让钱俶坚信自己对人性的判断。便是这样的前提下,有了三日前他与赵匡胤最后那次会面时的谈话。
那日午后,钱俶正在房中静息,突然门外一阵山呼,不待他反应赵匡胤就已推门而入。
钱俶要下跪被一把搀住,以天子之尊首次莅临礼贤宅的赵匡胤,开头第一句话便是:“文德,你受委屈了。”
钱俶立时明白所指,只是淡淡回应道:“太原狼子野心,却是蚍蜉撼树。俶之些许小事,无需官家挂牵。”
赵匡胤定定的打量一番钱俶,这才说道:“文德,朕不日便要西巡。你来京也有些时日了,还是早些回去吧。”
钱俶闻言脸色一变,当即跪下:“官家,俶请随侍西巡,扈从车驾。”
“文德勿忧,勿忧!”
赵匡胤赶忙将钱俶扶起,语气中带有歉意:“你此番遇险,责任在朕。此前朕便说过,诏卿前来、以慰延想。如今我君臣已尽得相见之欢,该到回去时候了。朕贵为天子,岂能做那言而无信之徒。”
“官家,俶非此意也。”钱俶坚定地摇了摇头,“俶并非担忧自己,而是官家。”
赵匡胤神色不变,语气却冷了:“此言何意?”
望着眼前的天下共主,钱俶几度犹豫,最终说道:“官家,俶此番来京承蒙照念,更亲见天子胸襟无愧山海,肝脑涂地也无以为报。俶不过微末残身,实不足挂齿。可有些事却关乎社稷根本、天下苍生,俶虽一外人,却不敢不言、不能不言!”
钱俶紧紧望着赵匡胤,“俶知官家西巡之意,然此事涉及广大,纵然官家承袭天命、英明神武,几十年来都荆棘不避,可眼下时局复杂、形势幽深,官家一身系着天下安危、亿民之福,人心难测,断不可不察啊!”
钱俶说着抓住赵匡胤的胳膊:“官家已是天命之年,此番西巡务必要妥帖谨慎、顺势而为,顺势而为啊!俶泣血俯首,唯此一求啊,官家!”
看着跪倒的钱俶脸上那两行浊泪,赵匡胤此时亦再无法保持平静,胸前不断起伏着。好半晌才将钱俶扶起坐下,又拉着他的手放进掌中一阵摩挲。两人都平静些许后,这才说道:“文德,朕没想到,我大宋满朝公卿,竟唯有你跟朕说了这些话。”
赵匡胤看向钱俶的目光缓缓挪开,“朕武人出身,能于乱世中有此基业,愧属侥幸。正因如此,登基十七年来,须臾不敢忘前朝阴鉴,但求一事一步,步步为营。可现今看,却是有些过于求稳了,以致早就该做的事也耽搁了。 ”
赵匡胤一声无力叹息,“人皆言天子天子,孤家寡人。朕起先还甚为不屑,可直到近来才真正感受到这句话的残忍。文德,难得你我心意相知,你刚才说的话朕都明白。而朕这里,有些事便是不说你也透亮。”
话锋一转,“虽说人心难测,可事到如今,在朕这个位置上,为天下计、为子孙万世计,已容不得再缓缓图之。文德你看。”
赵匡胤指了指自己鬓间,“就这二年,大半青丝已逝 。不瞒你说,朕现在每日都睡不上两个时辰。”
钱俶此时已是无声抽泣,赵匡胤拿出御巾递给他:“文德,朕知道你心忧。但这回的事情怕远超你所想。朕只怕,牵扯的都不是一家之事!”
钱俶闻言猛一抬头,可赵匡胤却微微一笑,重回云淡风轻:“文德你放心,朕既然能了了这百年动荡,就必不允它再度风雨飘摇。不管什么人,也不管他们安的什么心,朕这次都一并把事情办了!”
赵匡胤缓缓起身,目光穿过墙瓦门窗:“朕只信一条。谁一心为天下,这天下,也必然站在谁那边!”
钱俶仍是欲言又止,赵匡胤却拍了拍他的肩膀:
“文德,南北风土相异,又渐近炎暑,你且听朕的话回杭州去。少则一年、至多二年,等朕了却此间事,定会再诏你前来。更说不得到时朕会亲临钱塘,与你共赏西子风光,还望不要吝惜美酒才是!”
话毕,赵匡胤扭头冲门外喊道:“拿进来!”
房门打开,一名军士抱着一个硕大的黄布包裹走了进来。
“文德,这些东西朕留给你。现在不要看,启程后一个人翻翻。”赵匡胤说着站起身,“朕已让有司看过,三日后朕当从新正门出发,你提前半个时辰从城东出门,轻车简从回去吧。”
“官家!”钱俶叫住了向外走的赵匡胤,“既不让俶随驾,俶请举荐一人代俶侍奉,请官家务必恩准!”
第二十二章 是汴非洛
日头已上半空,李继薪舒爽的一边驾车,一边赞叹着脚下的道路。
宋朝立国后,在前代基础上又投诸诸多人力物力,修建了以京城开封为中心的庞大官道网络。向北,经封丘过黄河,可抵滑州、澶州直至大名府、定州;向东,一路可经曹州、济州抵山东海滨,另一路可经宋州、徐州直达海州;向南,则可经许州、唐州直抵荆南、湖南。
而西面的官道,则相继连接了旧都洛阳、长安,并从长安分开两叉,一路通西北秦州,另一路直抵西南巴蜀。
一生戎马,赵匡胤深知官道对于兵事和运输之要,因此诸条道路都修建的恢弘大气、坚固实用。尤其是当前这条连接两京的道路,更堪其中翘楚。得益于地势平坦、修筑成本较低,沿途又人口密集、不缺劳力,这条路全部用硬土夯基、垫以枕木,路基高四尺、宽足有三十步,两旁还广种榆树柳树,用以保养维护、防沙固土。
除官道外,朝廷还建立了配套的递铺制度、驿馆制度和堠程制度。递铺负责文书传递,驿馆负责人马歇息。堠程则是以石碑或木牌标识沿途的里程与界线。其中堠分为里堠与界堠,里堠一般五里一置,而用以区分州界与县界的界堠,则每两个之间计为一程,一般为五十里。
看着沿途景象,李继薪愈发感叹起当下的一统治世,情不自禁吟诵起学过的一段《周礼》来:“凡国野之道,十里有庐,庐有饮食;三十里有宿,宿有路室,路室有委;五十里有市,市有候馆…”
“哼!”
正自得时,身后车厢里突然传来了一声轻微的嗤鼻,使李继薪的思绪不由一顿。
今早出发时,依着刘知信的交代和打点,李继薪早早便驾车候在城外。可直到临行前一刻,此次伺察的对象李符才不紧不慢的赶来。确认了车辆后,他丝毫不睬李继薪的寒暄,独自登上马车,随后更是一把拉上车帘,自始至终未曾出过只言片语。
面对此举,李继薪却丝毫不以为意,心无旁骛的驾起车来。
原来自那日受领差事后,他便对李符做了一番功课。自忖这么一个素有才干又孤傲清高之人,因上疏之事受到官家冷落,眼下正处于一种不忿与不安交织的心绪之中,外表越是坚硬,内里就越是脆弱。故想要顺利完成差事,就不能一味谦卑讨好、硬往上贴,而须以柔克刚,在寻觅到一个恰当的机会后,再逐步打开其心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