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桌上的一盘卤猪耳,一碗蒸蛋羹,还有一大盆肉酱捞面,王二毛鼻头再次一酸,一滴泪珠终于不受控制的从眼角滚落下来。
“先吃,吃饱了再说。”
王二毛点点头,抬起袖子往脸上一抿,大大方方的坐下了。先是拿起筷子夹起好几片猪耳塞进嘴里,咔叽咔叽还没全咽下,就又挖上满满一勺蛋羹,顺着嘴里残留的碎渣一起溜进了肚子。如是几次,两盘菜光光见底。
王二毛擦了擦嘴巴,将空盘推开,双手捧起那一大盆捞面。鼻尖靠近狠狠嗅上一口,这才伸下筷子。不似常人那般先把面酱搅拌均匀,王二毛直接从最中间浇有肉酱的地方开始下筷,嘶溜嘶溜的大口咀嚼,吃法别具一格。
看了好一会儿,杨义终还是忍不住:“怎么总也改不了呢!酱要伴开了吃。你这样前面咸,后面又寡淡了。”言词虽似在嫌弃,语气中却满是疼惜。
但已进入朵颐的王二毛根本不带理会,继续大口大口吃着。前面裹满肉酱的面进到嘴里不见丝毫皱眉,后面光秃秃没有味道的更是吸溜飞快。也就不过半柱香,整整一大盆肉酱捞面便没了。
杨义端起茶盏递去,王二毛极其自然的接过,一口喝了个底儿净后,这才冲着杨义露出满足的笑容:“殿帅,我没事。”
“我知道。”
王二毛沉默片刻,“您不该去找武德司的。”
杨义摇了摇头,不置可否:“知道是谁陷害你的吗?”
王二毛摇头。
“杨青的事我听说了。”杨义欲言又止、面露愧意:“回头我派人去找。”
“算了,殿帅。”王二毛坚定摇头,“我若死在武德司,兴许她还能活。可现在…”
看着王二毛泛红的眼眶,杨义也仿佛瞬间又苍老了几分,“二毛,是我连累你了。”
“与您无关,每人有每人的命数,二毛对您已是感恩不尽了。”王二毛声音哽咽:“只是,只是杨青也好,我也罢,其实都无从关系,但您,殿帅,可一定要万分留心啊。”
杨义没有说话,胸前微微起伏。许久后他缓缓起身,走到窗边:“人在庙堂、身不由己。我一军人,任什么时候,但求一个忠字罢了。”
两人都不再说话,房中也归于沉寂。
随着一声闷响传来,香漏里最后的铜球也掉落在木盘之中,王二毛叹了声气:“殿帅,我该回去了。”
对着杨义深深鞠了一躬,他绕过屏风走到门前,又静等了两息,这才伸手搭上门环。
“二毛!”
便是有所预料,但王二毛还是止不住心里一疼。他深吸一口气,语气平静:“殿帅。”
“在武德司。”杨义有些踌躇,“他们?”
“我什么都没说。”王二毛直接回应,“本来就什么都没有。”
又等了片刻,王二毛终于推门而出。面不改色一路向外走去,直到走过宫城北墙再无人时,这才倚靠住墙根,发出无声的苦笑。
那笑容愈演愈烈,慢慢的,连带着身体也开始抽搐起来。
“殿帅,王二毛怎么处理?”田玉走进房间,站在杨义身边。
杨义不语,田玉再次说道:“这次只能算侥幸,隐患不除,早晚受制于此。”
田玉的话寒意凛凛,但杨义仍是沉默不言,仿佛又变回了那个众所周知的哑巴。
“官家已诏李怀忠随驾,只怕接下来更为艰难,若再不有所应变。”田玉咬了咬牙,“可就真要坐以待毙了。”
“田玉!”杨义声音低沉冷冽,“我刚才说过了,唯求一忠!”
三月十一,京城,新正门外。
初升的朝阳跃出云端,喷放出耀眼光芒。万千绚丽中,一列长长的车队正整齐巍然的朝向西方。
宋之礼仪承袭于隋唐,然毕竟于百年乱世中开国仅十余载,诸多仪制典章尚不完善,且武将出身的赵匡胤又素不喜繁复奢靡,因此相较于隋唐鼎盛之时,此番西巡之卤簿仪仗算得上殊为简陋了。
但毕竟是大宋天子登基以来首次西巡,各式车架兵卫、乐舞仪仗、旌旗伞盖依然从前次后、蔓延不尽。羽葆、华盖、族旗、罕毕、车马众盛无比,却又安徐不哗,整个车队尽透一片威严肃穆之气。
巍峨的静谧中,随着一阵鼓乐之声,滚滚巨龙缓缓启程,去往西京洛阳。
而与此同时在另一个方向,京城以东的官道上,一列规模远比西巡銮驾小得多的车队,也在安静的行进着。
一眼望去,这列车队以最中央的一辆马车为核心,最内侧拱卫着近百名骑士,一水儿的海擒兜鍪和桂花联珠胸背甲,四尺短剑挎于腰间,弓弩长枪挂于马上。再往两端延伸则是百余骑宋朝禁军,军容严整的护持在队伍首尾。
整支队列中处处可见缀有“衣锦”、“骁猛”字样的旌旗,然最为夺目的,还数位于中央马车上的那杆大纛,杏黄绸缎之上,“吴越”二字正随风激荡。
在车轮转动的“吱呀”声中,钱俶缓缓睁开眼睛,透过车窗看向窗外。此刻朝阳尽起,温淡的光芒挥洒在行道田间郁郁葱葱之中,满是繁荣勃发。徐风不时拂过面颊,令人说不出的舒爽惬意。
缓缓吐出一口浊气,钱俶轻声说道:“拿过来。”
硕大车厢的角落里立时闪出一个青色身影,将手中的黄色包裹小心翼翼放在钱俶身前的小几后,便再度退回幽暗。
钱俶看向眼前的包裹。质地精良的黄绸将内中之物缠绕的十分紧密,外面还有数道布条纵横加固。他半坐起身,耐着性子将包裹一点点拆开,一层细汗爬上额头时,终于见到了里面的东西:
一大摞奏章。
钱俶直接拿起最上面的那本。打开封面,赫然露出一行正楷小字:
臣,右卫大将军王仁赡,启留吴越钱俶于京事。
钱俶面不改色,淡淡看完便随手扔到一旁,接着拿出了下一本。虽然每本奏章都只是迅速的跳上几眼,然实在是数量太多,整整半个时辰后一大摞奏章才近乎见底,在钱俶身旁七零八落的堆成了一座“小山”。
虽然看过了第一本之后,钱俶就大体猜到了后面这些奏章的内容。虽然“小山”中涉及的署名几乎已经涵盖了大宋朝堂两府三司、三省六部、九寺六监等所有衙门,但钱俶此刻仍是气息平稳、面色如常,就连先前出的汗水,也早已自然挥干。
端起茶盏稳稳呷上一口,他这才好整以暇的拿起最后一本,照例翻开封面,但只一瞬间,首页上那短小的一行字便令他一阵天旋地转、难以撑持。
“啪!”
钱俶一把将奏章甩在几上,身体靠回隐囊,与此同时一层细细麻麻的冷汗也布满了脸颊和脖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