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二毛看了一眼桌上干净的长衫,惊讶的抬起了头。

“换上吧。”

看着王二毛那湿漉漉粘在身上的军服,还有仍在顺着一缕缕发梢向下低落的水珠,李继薪内心愈发复杂起来,简单撂下这句话后便离开了。

许久后,王二毛长叹一声,缓缓抓起桌上的长衫,刚抖落开却突然瞥见一缕寒光,接着一声叮当脆响传来。他弯腰拾起掉落在地上的物件,昏暗的烛光下看不清神色…

第十三章 杨青

次日,天还没有放亮的时候,小底子便已睁开了眼,又犹豫了一番,这才不舍的爬下床榻。

穿好衣服简单梳洗了下,他轻步走到干爹袁宏道房前,确认里面没什么动静,这才放心的小跑来到净房。此时,积攒了一夜的净桶早已被其他苦命的小太监和宫女们纷纷提了过来,堆满了这个不大的地方。

在大家可怜又夹杂着奚落的目光中,小底子满不在乎的将一个个净桶抬到架子车上,摆放紧实后把粗糙的麻绳绕过自己瘦削的肩膀,深吸一口气拉着车子离开。在右掖门旁的便门那里,会有人将净桶收走,冲洗晾干后赶在入夜前再度送回来。

等忙完了这一通,小底子还要抓紧回去冲洗一遍,然后换身干净的衣服重新来到干爹房外候着,待他起床后伺候更衣用餐。

这个差事小底子自打入宫就开始干,算起来也有七八年了。最早的时候尚是个半大孩童,满满一车净桶拉过去往往要用上大半个时辰,还经常会不小心弄洒,溅上一身污秽。而那些个管事太监们就会让他先把自己收拾干净,然后再狠狠地赏上一顿鞭子。直到五年前,袁宏道看自己可怜收成了义子,日子这才慢慢好过起来。

小底子一边回想着往事,一边带劲的拉着车子,不觉间就来到了紧邻武德司衙署西墙的那条路上。如同往常一样,院门口摆放着一只净桶。

小底子若无其事的走到跟前,将净桶一把提起放到车上。随后托着净桶的底部向里靠了靠,也就刹那的功夫,便完成了这个动作。

然无人发现,他收回手的时候,手心却是攥着的。

半个时辰过去,天慢慢透出微亮。而小底子刚才经过的那座小院之内,李继薪也睁开了眼睛。这一夜他睡得不太好,脑袋一直昏沉沉的。出门打上一盆冷水,沾湿布巾从头到脖子来回狠狠擦拭了几遍,这才逐渐清明过来。

回到房间,李元奎也已经起身,二人简单收拾一番,李继薪叫来方恒做了些交待,便出门直奔翠韵轩而去。

这次的路上,李继薪没再像昨天似的嘚嘚去买灌浆馒头,而是默不吭声从路边摊子上拎回来四五个大炊饼,与李元奎分吃了下去。

翠韵轩所在的旧曹门外南斜街,是开封城中比较有名的一处青楼妓院集聚之所。叔侄两人刚一拐进来,便明显的感到一种令人很不舒服的安静。

这不是那种一夜涵养之后将要迎来勃勃生机前的安宁,而是一种纵情声色过后舔舐伤口、苦捱空虚的冷寂,让人内心十分不踏实。

强忍着不爽,李继薪皱眉来到翠韵轩门前,经过一番再次确认后,直接抬起脚“咣咣”开始叫门。

也就是极短暂的延迟,周边便传来了一声又一声这里独有的尖锐咒骂。未及多时,处于“暴风骤雨”中心的翠韵轩,也传出了骂骂咧咧的声音。

声音由远及近,在大门打开的同时停了下来,一个仍打着哈欠,却满头鼓着青筋的小厮怒气冲冲的出现在李继薪眼前。

“原来是军爷。”见来人的着装,小厮憋回去了一肚子准备好的问候,但还是带着怒气:“瞅着二位面生,怪不得不知道规矩,哪有大清早就来寻乐的,等挑灯时候再来吧。”

小厮说着就要关门,李继薪突然伸出佩刀卡住门缝,不等他反应过来就一把攥住他的头发,同时一脚踢开大门,摁着小厮的头进了院子。

“干娘,干娘!有人闹事!快来人呀!”小厮个子低,伸出两手一通乱抓也只能摸着李继薪的手腕,他疼的一阵吱哇乱叫,忙不迭的呼喊求援。

不多时,院子里窜出五六个骇人的壮汉,皆手拿长棍、一脸横肉,叫嚷着便要冲上前来。

“嗯?”李元奎见状迈出一步,眼神只是随意一扫,就将几人震在原地,不敢上前。

“军爷,大清早的这么大火气,是我们这里得罪贵人了吗?”

此时,正厅之中走出来一位约莫四十岁上下的妇人,虽未经粉饰,但细看下去皮肤细腻,五官也称得上靓丽,想来年轻时也是个招人销金的鸳蝶。

只不过,那从肩到腰浑如水桶一般的身材,再搭上那一身花红大绿的绸缎,着实让人恶心的想哕。

“干娘,快救我啊!这人是来闹事的!”

小厮听到老鸨的声音,喊叫的更欢实了。李继薪心烦聒噪,抬手便是一巴掌:“闭嘴!”

小厮安静下来后,他这才冷眼看向老鸨:“你就是赵姨?杨青是你这儿的?”

老鸨愣了一下,“你们是指挥使班的?王二毛怎么没来?”

李继薪一听她这么说,对昨日王二毛的话也更为相信了几分,面无表情的回道:“我们是武德司的。”

老鸨两眼一翻,暗自抽了口凉气。

她原以为这俩是来帮王二毛出气的禁军,却万没想到会是武德司的人!虽然干她这行不怎么跟武德司直接打交道,但来此欢愉的客人里却不乏禁军乃至朝廷官员,她倒时常能从这些人嘴里听到武德司这个丧星衙门的事迹。

“二位大人。”老鸨堆出熟练的笑容,“此处说话不便,咱们还是到里间坐吧。这些个小的有眼不识泰山,您莫要跟他们一般见识。”

李继薪见老鸨还算上道,冷哼着把小厮向前一推,一屁股墩在了地上。

小厮疼的刚想喊叫,一看老鸨的脸色便马上忍了回去。而那几名壮汉也同时收起家伙,一声不吭的转身离开,全然不觉得脸面会有什么不好看。

察言观色、趋炎附势,算是被他们这些人玩明白了。

老鸨引着李继薪两人来到正厅,寻了一处僻静位置坐下,又嘱咐人端来瓜果茶点,这才讨好的开口:“不知两位大人今日前来,是想了解些什么事?”

李继薪面色冷峻,“既知道我们是武德司的,便一五一十的答话,省得浪费时间,更惹麻烦。”

老鸨脸上的笑滞了一下,有些不安的捋了捋鬓间头发,“大人放心,规矩我懂。”

“说说杨青,她跟王二毛是怎么回事。”

老鸨倒也历练,略一思索后便开口道:“青儿姑娘大概是去年夏天到的我这儿,据她说老家是陈州的,父母亡故后一个人孤身来到京城。我瞧小姑娘无依无靠的可怜,就心软收留了她。”

老鸨轻巧间三言两语,就把逼良为娼说成了救人水火。李继薪顿感一股火气上来,但忍住没有吱声。

“青儿模样俊俏,又有些弹唱底子,我调教了以后就让她赚点儿生计,没多久王二毛就来了。他是个生面孔,初来就直奔青儿,我这才知道原来俩人是旧识,要不是他们一个同乡偶然搭了个线,只怕这辈子都见不到面。”

老鸨说着露出怨愤,“后来眼馋青儿的客人多了起来,有时王二毛也在,便会发生些口角。我这里是做生意的,这样下去哪是个长久的事,便问青儿咋办。正巧他俩也商量好了,想让我宽限些日子,容凑够了钱就赎人,但在这之前不能给别人。”

“你答应了?”

“哎,不答应也不行啊。”老鸨一副善心大发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