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那个,你。”袁宏道突然叫住他,眼睛瞟着桌上的蜂蜜粟糕,语气有些扭捏:“你把东西拿回去,宫里头有规矩,咱家不能拿你东西。”
噗!李继薪差点儿笑出声来,“公公唉!您说哪去了!我这当小辈儿的带点儿点心来看您,挨着哪门子的规矩了?!收着!”
李继薪把粟糕向袁宏道身前一推,接着又像变戏法似的从怀里再度掏出一个纸包:“这儿还有!对了,马市街那儿有家老店,做的冰沙绿豆酥那叫一个得劲儿!这眼瞅着就入夏了,过些日子我再给您捎点儿过来。”
袁公公的表情一下子丰富起来,欣喜中夹杂着几丝扭捏和憧憬,但最后,还是定格成了担忧。
“收着收着!多大点事儿啊,就是官家来了,我说的话也站得住!”李继薪大大咧咧的把纸包塞进袁宏道怀里,告辞离去。
望着二人远去的背影,袁宏道却默默收回了刚才的复杂表情,逐渐变得冷峻。
他再次捏起一块粟糕吃起来,可本是绵软的东西这回却咬合的腮帮子高高鼓起。直到李继薪两人的身影早已消失在视野之中,他仍是眯着眼,一动不动的盯着前方。
“啧啧,这后省叫官家料理的是规矩啊!不过话说回来,这个老袁头也着实太老实了,弄的我还真有点心疼。”出的门来,李继薪一阵唏嘘。
李元奎也摇了摇头,“下面准备去哪?”
李继薪早已成竹在胸,马上接道:“叔叔,我想去调阅城门记簿。”
李元奎想了一下微微摇头,“城门那里怕是没有了,得去殿前司。”
袁宏道与两名军士出宫传旨,必然会在城门那里留下进出记录。这里头,皇城城门的看守启闭是由殿前司诸班直轮流负责的。一般来说那里只会保留就近几天的记录,其余的则都要转录存放在殿前司衙署。
“那就去殿前司,现在就去。”李继薪当机立断。
殿前司担负扈从天子之任,殿帅因要时常随驾,因此衙署就设在距离皇城北面拱辰门外不远的地方。叔侄二人此刻就在宫中,抬抬脚也就到了。
通传之后,两人一路来到值房,李继薪直接向当值的勾押官表明了来意。
这名苟姓的勾押官脸色说不上好,但武德司察子来此盘询查档,他没有理由更不敢拒绝。推诿片刻后,最终还是老老实实的命人将那几日的出入记簿拿了过来。
李继薪先从传旨那日看起,果然发现了袁宏道与两名军士出城的记录。三人是在未时一刻从宣德门出的城,两名军士的名字一个是郑介,而另外一人,则让李继薪心中一惊:
王二毛!
担心是和自己那天去国子监调查的对象重名,李继薪接着去看两人的隶属,当看到指挥使班后,这才确认就是那个王二毛无疑!
叔侄对视一眼,继续向下翻找几人回城的记录。不多时,找到申初一条记录,仍是从宣德门入城,只不过与袁宏道所说不同的是,这上面记录的是连同王二毛在内的三人。
见李继薪面色疑惑,李元奎指了指右下角,当看到上面指挥使班都虞侯赵廷翰的签署后,李继薪瞬时了然。他不动声色,又从吴越王遇刺那天开始,向前翻看了约五六天的出城记录。随即找到了最近的一次,那是宫中派往供应礼贤宅用度的车队,时间在袁宏道传旨那天之前。
李继薪暗自颔首,这也侧面印证了此前薛进所言,看来自打传旨到吴越王遇刺期间,礼贤宅的确与外界再无通联。
李继薪随即提出要带走这几日记录的誊抄件,那苟姓勾押官虽一脸的不情愿,但还是差人当场誊抄下来,签押用印后交给了李继薪,流程可谓熟稔至臻。李继薪又问了下今日诸班直的轮值安排,暗暗记下后方才离开。
出得殿前司已临近晌午,李继薪拉着李元奎进了路边一家面店,点了两碗杂酱捞面后,寻了个角落的僻静位置坐下。
“叔叔,袁宏道之言应该不虚。”李继薪一边剥着蒜一边说道,“记簿上既是落得赵廷翰的名字,说明那天宣德门值守的就是他们指挥使班自己,我估摸着是有人帮王二毛把回城的事给盖了。”
李元奎点点头,诸班直在大内值守期间,常理自当点卯当差。但他们常年与禁军打交道,知道像王二毛和郑介这样值守期间被派出宫的话,如果中途有人溜差,其他人帮着遮掩一下,倒也属寻常。更遑论那天恰好是他们指挥使班负责宣德门值守,想做些手脚是再简单不过了。
“但如果想要确认王二毛溜差的话,还是要回咱们衙署一趟。”李继薪咬了一口蒜,“哼,他指挥使班会帮着遮掩,武德司可不惯他这毛病。”
正好这时面端了上来,两人便不再说话,大口大口吸溜了起来。
李继薪刚才所言,其实是与殿前司、武德司二者的职责分工有关。虽然当今京城的防御,整体上是由禁军殿前司与侍卫亲军司负责,但若涉及到大内的话,则复杂了许多。
大内之中,扈从军士全部出自殿前司诸班直和武德司的武德卒。其中诸班直除了不管北面与宫城共用的拱辰门外,皇城其他各处城门值守皆由其负责,这也是刚才叔侄两人查不到王二毛溜差的原因。
但皇城这里查不到,不代表其他的地方也查不到。
虽然诸班直掌着皇城,但更为靠近天子的宫城,其城门启闭却是完全由武德司掌管的。王二毛他们入宫值守,要相继通过皇城和宫城两道门禁,如此一来,武德司手里亦有一套记录可以佐证真假。
“这个王二毛,看来真不是啥好货,酗酒狎妓,现在又擅离职守!”李继薪几大口吃完面条,一边剔着牙,一边腌臜起王二毛来。
显然,对于这个未曾见过面的指挥使班军士,他心里是没一丁点好印象。
这时,店家端来了两碗面汤,叔侄喝了个底儿净才返回衙署。刚一进院子,方恒便闻声迎了出来,先是关心了二人可曾吃饭,这才问起是否有事交办。
李继薪微微沉吟,调阅宫门出入记簿,虽说是武德司内部的事,但自己奉令查案还是隐秘些好,而由方恒这个刘知信亲随去干的话,不仅能少费些力气,旁人亦不会多做联想。
想到此,他便客气的把这事儿交给了方恒。方恒乐呵呵的一口承应下来,未过多时便拿着记簿原件折返而回,交给李继薪后直接退了出去。
李继薪接过记簿直接翻到传旨那天,果不其然发现了疏漏。他手指记簿,神色愤慨:“叔叔你看,咱们这里记的,那几人出城的情况跟殿前司一样,可回来的时候,宫城这里就只有袁宏道和郑介两人,根本没有王二毛!”
李元奎目光停留在那条记录上,“你想怎么办?”
李继薪一拍桌子 :“把王二毛那个龟孙儿弄回来,小黑屋!”
第十一章 提人
“你说什么?”李元奎语气惊讶。
“提人!单凭溜差这一条,就够由头!”
李元奎眉头慢慢拧做一团。武德司章程里倒确实有这么一条,即发现禁军中有不法迹象时,可以不待实证先行将人羁押审问,这便是李继薪口中的小黑屋。
然这种情形往往都是针对那些位置敏感的宿卫诸将,且在察觉有大奸阴谋之状时才会使用。而像王二毛这样的寻常货色,又犯的只是溜差小事,历来都由内部自行处置既可,哪用得着武德司介入?!
退一步说,即便王二毛确实参与了刺杀一事,但眼下也只不过是查到了一个线头而已,尚缺少其他依据,贸然把人带回,极容易打草惊蛇。更为重要的是,指挥使班毕竟是官家身边最为亲近之扈从,哪怕是涉及到其中一丁点,都有可能牵扯出许多意想不到的枝芽藤蔓。
“叔叔,我知道你的担忧。”看出李元奎的犹豫,李继薪进一步劝道:
“单就目前掌握的情况看,各个环节里唯有王二毛有嫌疑。如若他真的就是那个内应,我们今天去殿前司调阅记簿的事是瞒不住的,他甚至是他背后的人一定会有所应对,我怕到时再行动就来不及了。”
虽然李继薪所说有一定道理,可李元奎还是觉得有些不妥。但看到他那恳切的眼神,尤其是想到官家关于“放手去干”的话,最终还是答应了下来:“也罢,你是亲办。”
“好!那个苟勾押也说了,今日指挥使班不当值。事不宜迟,现在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