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指挥使带兵打仗不怎么样,做官会钻营又会敛财,仕途一直很顺,某些上峰也愿意保他。大家都看出他是想捡漏,却也无可奈何。不少人义愤填膺,蒋夫人来找俞婉说过话之后,永平卫两个千户夫人也来看俞婉,一面宽她的心,一面将周指挥佥事骂一顿。
两日后,寇冲果然回来了,俞婉一看他神情并没有被排挤的苦恼,就明白实际他并不愿意去守防御已经趋于完善的庸良卫。解下身上的铠甲,并不用俞婉动手,自己洗了手脸,坐下吃饭,“他们要去就去,我正好在家里陪你。”
俞婉嘟嘟嘴,“我有什么好陪的,化隆县就是一个小城,更北边还有永平卫在那里,我想我们这里还是安全的。”当然是相对安全,一旦西北的门户被破,瓜州恐怕大半会落入敌手,到时候就没有安全的地方了。
“是我想陪你。”他如今经常说些是我离不开你之类的话,刚开始俞婉还会脸红,渐渐就麻木了,给他碗里夹了一块鸡rou,不准再说。
吃完饭,寇冲还不能休息,沙州那边有人来访,他出去见人,随后带着一队人出门,半晚上没有回来。也不知是不是到了上一世快要死的时候,俞婉近几日心神不宁的,天气又不好,大片的乌云仿佛压在头顶,兜着满满的雨水,随时会落下来一样,闷得她想吐。
吃完饭在榻上歪了一会儿,睡了没多久,竟然睡熟了。半梦半醒间有人将她抱起来放在床上,脱了鞋袜衣裳,躺在她身边。寇冲拉着俞婉一只手,怎么也看不够似的,盯着
她恬静的脸,握着柔弱无骨般的手,拿在嘴边亲吻。
一夜无事,第二日一早,睁开眼睛床上只躺了她一个人。扭头看向屋子,对面罗汉床上放着一只瓷白的花瓶,插着几束金黄的桂花,睡梦中都闻到了那种味道。
萱草说是将军早上出门摘回来的,本来想等她醒来一起吃早饭,结果城中心大道上钟楼上的铜钟响个不停,便出门了。俞婉穿衣裳的动作微顿,拉住萱草的手,“确定是辰钟响了吗?响了几声?”
俞婉脸色严肃,萱草有些莫名其妙,回想到将军出门时严肃的表情,迟钝地察觉到一丝紧张。
“确实响了,不是通报时辰的,先前辰时就响了一次,过了半个时辰差不多,疯了一样敲得叮里哐当。我爹说看见街上好多兵士列阵巡逻,随后一窝蜂似的出城了。”
她居然睡得这样死,俞婉赶紧起床,略略吃过早饭。爹也从作坊过来了,说是庸良卫那边城墙上烽火台一大早便狼烟冲天,好几里地之外都可以看见,报信的人来了好几拨。到了晚上几乎可以确定,北面打起来了,就是不知道战局如何。
周指挥佥事好歹算是武官,就算不常上战场,不至于看见西北来人就将烽火台点起来,一烧便是一天。很有可能来的兵马不少,情况很不乐观,他才会慌了手脚。
事实也确实如此,第二天城里便散布消息说是西北突厥集结了五万大军在庸良城外面,准备攻城。百姓们慌不择路,不少人收拾东西,一个下午功夫走了几千人,都朝南方逃难去了,连县衙都空了。
三叔跟爹急得不行,大柴村就在永平卫跟化隆县之间,俞家的根基全在这里。薛家派了好几拨人来,问俞婉要不要跟着南下。俞婉根本不想走,上辈子庸良城没破,永平卫不过格外倒霉些,被一队几千人的骑兵盯上,这才遭了殃。
如今的防守比上辈子还要好,长城修了,沙州原本就有一万多兵马,十五岁以上又征了一批,至少五千人。寇冲亲自带着cao练,指挥使就在永平卫,他比谁都关心自家的安危,防备得宜,不过刚开始局势紧张了些,不出一月,一定会安然无恙。
但大家身在局中,没办法保持冷静,有条件的自然都想走,俞婉摇摇头,“三叔带着能走的都走吧,我身为武官家眷,如果连我也逃了,更没希望了。”
俞婉不走,爹也不走,寇芙是个倔强的,比谁都相信哥哥,也不走。最后三叔跟薛家带着梅花里和聚宝阁能走的青壮走了,剩下一堆老弱病残,集中在作坊住下。
张东盛自从在寇家帮工,俞婉为他的伤残制作了不少伤药,虽没办法根治,好转了不少。他早就当自己是将军家的人,如今一家子就他一个壮年,跟寇冲留下的亲兵一起,将梅花里守得固若金汤,浑水摸鱼的一个也进不来。
苍兰仙露做的膏药
俞婉不出家门,却关注着外面的局势,寇冲带兵守在西北门户的第二道关卡永平卫外面,准备随时支援支撑不住的地方。突厥人趁着西北兵力薄弱的时候进攻,却被长城拦在外面,一时半会儿还真攻克不下来。
几个折冲府之间守望相助,后方又是当初三箭定莽山的那位将军,僵持了十来天,似乎有些打退堂鼓的样子。
爹跟冯婶都留在了家里,每一日都往外跑,探听消息。整个瓜州的目光都集中在庸良,看突厥人进不来,大家紧张的心情终于放松了些,刚开始逃跑的人陆陆续续回来了一批。
都在想着,既然攻不进来,说不定突厥人很快就会离开,局势似乎一片大好。直到又过了两三天,永平卫传来消息,一支夷人铁骑从南方吐蕃绕过来,打了个措手不及,永平卫被破了!
俞婉一下想通上辈子是怎么回事,吐蕃位于周朝西南,一直跟周朝皇族通婚,友好往来。没想到却是哀兵政策,一旦周朝积弱,立马倒戈。虽还守着盟约,却放任西北诸部从自己的地盘过,恐怕是打着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主意。
好在寇冲当时带兵就在永平卫边上,几个时辰便赶了过去,上千人的铁骑正抢杀红了眼,被堵在城里瓮中捉鳖,只逃出去了几十人。消息一经传来,大家唇亡之寒之余,又有些庆幸,俞家兴当时就在俞婉身边,将寇冲夸得仿佛神兵下凡。
大家心理上似乎都特别依赖他,跟上辈子又爱又怕的场景完全不同,而这辈子他也确实一件‘坏事’都没做过。就算凶名远播,那也是叫敌人闻风丧胆的名声。
不但她跟上辈子相去甚远,便是寇冲也跟上辈子彻底割裂开来,成为两个独立的个体,他们都避免了那些不幸。
在大家紧张关心局势的同时,俞婉反而沉浸在终于摆脱了枷锁般宿命的喜悦中。她摸了摸肚子,等他回来,她就亲口告诉他,他要当爹了。这辈子她再什么都不想,只跟他长相厮守,白头偕老。
还是几天前,发现近来越来越嗜睡,腰酸背痛,总提不起精神,有一回站起来眼前一黑差点晕倒,将爹跟冯婶吓得够呛。不顾城里乱糟糟,一定要找大夫来看,才发现俞婉怀孕了。家里自然高兴,可面临国破家亡的紧张情况,又有些担忧。大家将她拘在正院,大门口都不叫去,就怕出现意外。
永平卫虽遭遇屠戮,好在营救及时,尚未造成不可挽回的损失。京师得到西域诸部不守盟约的消息,震怒非常,为了支援西北,皇帝甚至将御前亲卫全部派了出来,相当于一个府的兵力,赶赴西北平叛。
得此消息,瓜州一片欢饮鼓舞,等着援军的到来。突厥连大门都没进,听说大军要来的消息,准备跑路。周指挥佥事看寇冲还在永平卫善后,几个折冲府牢不可破,此时正是突厥信心丧失的时候,正好痛打落水狗。
就在突厥大军拔营撤退走了两公里之后,周指挥佥事集结了两个府的兵力开门追击。本是信心满满去捡现成的军功,哪里想到突厥根本不打算空手而归,回马枪杀得气势汹汹,原地诛灭了周指挥佥事在内的五千大军,连带周氏家族五个亲近子侄全部死在当场。
庸良卫就此被破,突厥骑兵如入无人之地,仿佛黄河之水注入东海,进了瓜州便兵分五路南下。化隆县紧张的气氛刚刚消弭,死神的镰刀立刻悬在头颅之上,城里只留下鹰扬卫的两个千户跟百户,守城的兵士加起来只有两千,而突厥至少有一万人。
听到消息,城里完全乱了,有人急着逃跑,有人绝望自杀,有人心如死灰等待厄运的降临。寇芙抱着哇哇大哭的寇蓉,紧紧靠在俞婉身边,仿佛能从她身上吸取力量,吸了吸鼻子,“怎么办啊嫂嫂,哥哥在永平卫,肯定赶不过来了。”
“你哥哥一定会来救我们的。”寇冲如今自身难保,可她就是莫名相信,一旦有机会,他一定会回来找她。就算他不来,她也不会束手就擒,留在城里的千户其中一个就是寇冲的发小,名叫刘汉林,俞婉见过几次,他的夫人她也认识。
夫妻俩如今都在城楼上,俞婉叫张东盛将作坊里的伤药归拢在一起,发给城里的兵将,又套车去见刘千户夫妻。两个人皆灰头土脸的,望着城下乌泱泱的突厥大军,他们那么高大,尖刀那么锋利,马匹那么壮硕,看着就叫人背上站起白毛。
俞婉躲在墙垛后面看了一眼,不敢再看,刘千户人生得黢黑,五官平平,一双眼睛坚毅果决,带着一股子狠厉,“他们已经在填护城河了,登云梯也运过来了,再有两个时辰,就会发起进攻。只要他们敢来,我们就拼了。”
刘夫人扶着俞婉,“嫂夫人下去吧,这里随时会有流矢飞来,太不安全了。”将俞婉送到城墙下,又谢谢她送来的这些伤药,“你做得伤药其实我以前就用过,效果极好,都尉大人那个时候自己都舍不得用,最后倒全分出去了。”
那些伤药当然是用苍兰仙露做的,很早以前她就开始准备了,能用上再好不过。
“我看这边伤兵不少,明日我再送些伤药过来。”好些人都是从庸良卫和其他折冲府跑过来的,加起来也有两千多人。只要她的伤药给力,将他们治好,又有城里大户人家捐钱捐粮,百姓们出人出力,大家团结一心,化隆县未必没有胜算。
事到如今,已经不用讲究什么策略计谋了,能用得上的东西全部被搬到了城门口。靠近城墙的房子拆了大半,石头木头也运到了城墙上,沙土推积在大门后面,或许可以阻挡一二。
俞婉也不能做什么,将家里的伤药全部送给了刘千户,所有人弃掉了好衣裳,换上粗布麻葛,家里的银钱给下人们预付了半年的工钱,愿意走的现在就可以离开。梅花里跟聚宝阁的车辆马匹集合起来,足够剩下的人坐,城破之后到底还有一线生机。
将军回家,夫人被抓
接下来,她带着萱草一家三口,爹跟冯婶,傻大姐跟连衡,一整天泡在作坊里,做出来五百盒伤药。果然很有效果,一些受轻伤的将士不过一天便能参与到守城的队伍里了,原本必死无疑的伤势,因为她的止血散效果实在逆天,堪堪保住了性命。
城门争夺之战进行了一天一夜,化隆县兵士的折损奇迹般地很少,刘千户不由信心大增,亲自找俞婉,“只要我们能再坚持一天,都尉那边腾出手就一定回来救援。刚刚得到消息,朝廷的大军已经到了肃州,再有几日也来了。”
这实在是一个好消息,可在他们喜悦的同时,分开的其他突厥大军抢掠之后满载而归,在化隆县外集合,如同几匹饿狼盯上肥美的羔羊,发起了猛烈的进攻。
这几日每个人都是焦灼又难安的,晚上睡觉都穿着衣裳。俞婉睡不踏实,仿佛城外的火光照在了院子上空,威慑的喊叫声浪潮般拍打过来。一声沉闷的城门撞击声传来,俞婉一下惊醒,看看身边的寇芙跟寇蓉,以为自己做了噩梦,城门离梅花里那么远,攻城的声音怎么也不可能传过来的。
可她就是说不清道不明地心慌,仿佛有什么不好的事情马上就会发生。在这种恐惧的心悸催使下,俞婉睡不着,将睡得像个小猪似的寇蓉抱在怀里,推醒寇芙。
又将爹跟冯婶几人全部叫起来,也无法解释那种不详感,只道:“咱们这一片房子太好了,那些人本就是冲着财宝来的,到时候还不大肆烧杀。我担心地睡不着,还是想换个小一点破一点的地方待着,才能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