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东盛第一个响应,“正好,大家集中在一处,亲卫们也可以贴身保护,昨日就来了好几拨偷东西的,梅花里确实不安全。”

此言一出,大家都不反对,正好之前还有一个存货的小仓库,是一处旧房子,不过院墙跟门锁结实些,正好躲避。俞家兴立马站出来,要带大家去那处。俞婉的意思是悄悄走,一人收拾一个贴身的小包裹,只有寇蓉还在吃奶,东西多一点,正好三辆车子五匹马,悄无声息离开梅花里。

而就在他们离开一刻钟后,十几个人彪形大汉穿着羊毛大袍,高眉深目,满脸胡络出现在大门前,叽里呱啦说着什么。他们其中一个手上揪着一个小妇人,怀里紧紧抱着一个包裹,很像逃跑过程中被抓到似的,满脸眼泪惊恐。

几个人商量了一阵,站出来五个人从不同的方位潜进宅子,很快一无所获地出来,领头人听完汇报,戾气横生,砂锅大的巴掌将小妇人半边脸扇得肿起来,“你敢骗我们?你不是说这里是寇将军的家吗?里面一个人都没有,他的夫人根本不在!”

小妇人嘴里包不住血,口齿不清地解释,“这里真的是他的家,他很爱他的夫人,成亲三年身边只有她一个,只要你们抓住她,就等于抓住了寇将军的命门,我不骗你们。”

“可是里面没人,一个也没有!”怒从心里,那人狠狠一脚踹在那小妇人腹部。

人几乎被踹废了,断线的风筝一般死气沉沉落在地上,挣扎着爬起来,气息微弱,“我知道她的铺子在哪里,她很会制作香脂香膏,那些伤药就是她做的!我可以带你们找到她,不要杀我……”

俞罗衣是真的怕了,她丢下家里所有人,收拾了全部银钱,打算趁着晚上悄悄跑出去。她早打听好了,有人从南门成功溜出去了,她跟几个人约好大家一起走。谁知刚走到门口,就遇到一支摸进来的突厥人,将她同行的人全部杀了,眼看冰冷的刀尖就要落在自己头上,为了活命,她才透露了俞婉的消息。

本来只是生死关头孤注一掷的试探,没想到那几个人听说她知道寇冲的夫人在哪里,当即表示愿意放过她。短短的一截路,仿佛半生那么长,俞罗衣一直在心里祈祷俞婉一定要在家。

可老天不帮她,突厥人又比她想象的凶残一百倍,她浑身的骨头都快碎掉了。很后悔为了活命带他们来找俞婉,可除过这样,她别无他法。

俞罗衣一脸青白,眼睛里仿佛燃着两团火,“我知道,我知道她在哪里,我再带你们去找一次。”

领头人狞笑,“最后一次机会,找不到人,你就跟着这座城一起死吧。”

爹说的仓库确实很破旧,跟大柴村原来的房子都快有一比,好在还是砖砌的,这样的夜里阻挡寒风绰绰有余。随便找了几张席子铺在地上和炕上,张东盛带着人在外面巡逻,冯婶点了个火堆,将家里拿出来的饼子烤在上面,罐子里热着水。

忙忙乱乱的一夜便将就着对付过去,第二日一大早,张东盛脸色难看地进来,带来一个噩梦般的消息,“夫人,城破了。昨晚南门没守住,三更的时候就被突厥人闯进来了,紧接着几个大门被百姓们打开逃命,接连失守,突厥人果然朝着富裕的城东去了。那边大半的房子都烧没了。”

要不是出来早,他们或许已经死于非命,众人恐惧之后皆是一阵庆幸。俞婉抱着寇蓉,看看一屋子老弱,“现在突厥人肯定忙着抢财物呢,咱们赶紧收拾,趁乱出城。至于怎么走,路上你们看着吧,最好朝人烟稀少的地方去。”

张东盛也是这样想的,大家随便吃了点东西,挑最不起眼的衣裳穿。城里果然乱得不成样子,突厥兵东两个,西三个,能对付的就杀掉,不能对付的便绕道走。

车里众人手心都捏着一把冷汗,大气也不敢喘一下,好不容易走到城门口,忽听有人狂喜地喊,“援兵来了,突厥人都被赶跑了,我们不用逃了,大家快回家吧。”

“是寇将军,我看见旗子了!是寇将军来就咱们了!”

他真的回来了,俞婉心里的大石头重重落地,张东盛立马调转车头,将车子拉到昨晚休息的地方,出门打探情况,不多时回来,带来一个晴天霹雳的消息,“带兵援助的果然就是将军,一大早就到了,咱们家的房子被烧,突厥人抓着一个女子说是夫人,叫咱们将军放他们走。”

“什么?”

回家

破败混乱的街道,坍塌烧毁的房屋,灰头土脸的人们,黑甲威武的士兵持着长矛从街上踢踏而过,到处都是被突厥兵肆虐过的痕迹。街上的几匹快马闪电一般飞奔而过,朝着城外疾驰而去。

不但梅花里的房子被抢被烧,连铺子也未能幸免于难,隔壁杜家后屋的小作坊被烧了大半,存在里面的上千匹绢纱、上千匹绸缎一匹不留。聚宝阁若不是没有存货,而近来所有的苍兰仙露都被制作成了伤药送出去,损失一样惨重。好在隔着一条街的房子完好无损,俞家兴先去看过,大门紧闭没有人进去过的样子,这才用车将家里人全都接过去。

冯婶带着傻大姐煮了一锅粥,拌了凉菜,奶娘吃了,将寇蓉从俞婉怀里抱走,“夫人吃点东西吧,好在突厥人都赶出去了,援兵也来了。铺子房子虽烧了,咱们这大十几个人一个也没受伤,正是花钱消灾呢。”

俞婉抱着可爱的寇蓉还觉得有点安慰,怀里一旦空落落,就不知该干什么了。心里明明急得火烧似的,里里外外却有不少事情需要安排,寇芙也劝,“嫂嫂放心吧,哥哥一定会平安回来的,走得时候他不是答应咱们了吗?”

俞婉却不如寇芙乐观,寇冲确实一向冷静沉稳,功夫又好又有谋略,关心则乱,一旦听到‘她’被抓的消息,恐怕就坐不住了。再好的防守一旦心乱,就露出了破绽,一着不慎满盘皆输,刀光剑影中失手,便是生命攸关的大事。

她本来想亲自骑马去找他,家里所有人都不同意,张东盛更是带人拦在面前,“夫人有孕在身,怎么好骑马奔波,到时候将军没事,咱们留守的出意外反而不美。叫属下带人去吧,实在不放心,就叫属下把人全带上,分几个方向去找,总能跟上将军的行踪。将军向来谨慎,那些人轻易奈他不得。”

拗不过大家,俞婉亲自看着张东盛带人出发,回头来收拾家里,一时又有认识的人前来投奔、邻里邻居来借东西、县令等困在城中的文官们来问情况。俞婉忙得团团乱转。俞家兴带着萱草爹将门户细细检查一遍,就怕城里还有漏网之鱼。

冯婶跟傻大姐将厨房收拾出来,简单做了点吃食。俞婉没胃口,又怕大家都来劝,勉强用了些,刚放下碗,门外有人敲门。

原来是张志诚,中举之后,原是去了庸良卫担当司户判司。周指挥佥事守卫庸良跟张志诚打过不少交道,城门被破之后张志诚夹裹在难民中流浪到化隆县,俞婉从他那里得知周指挥佥事不少事情。

周家这一次损失惨重,周指挥佥事带着几个有本事的子侄全部战死,消息传过来,赞他忠义的少,骂他刚愎自用、令周朝丧失土地的多。俞婉就听到不少,不过他们家身份敏感,稍有差池便有落井下石之嫌,俞婉不准家里人乱讲,只指派人去永平卫打听胡杏

娘的情况。

守城这段时间,俞婉往城墙上送了不少吃食、伤药,几个千户、百户夫人不遗余力助力守城,跟她是惯熟的。张志诚混在其中,大家来往便没有太多顾忌。

这一次过来,还是想向俞婉讨一些伤药。家里请他坐下吃饭,张志诚并未推辞,大刀阔斧坐下,“东北的战事彻底停了,除开蒋总管带领的南路五万大军回京,北路的分为三支前来支援。修整了一晚,今儿一早整装待发已经朝北面去了。吐蕃隔岸观火的行径朝廷早已得知,之前腾不出手,我听说圣上的问罪文书已经在路上,总要为咱们瓜州讨个公道。”

张志诚眼睛清亮,满眼坚毅,在庸良那段时间晒黑了,文弱气质稍退,整个人挺拔又精神,忧国忧民的文人形象越发跃然,又道:“周指挥佥事虽以身抵过,咱们的损失却是他一个人赔不起的,庸良怎么失守、长城怎么被破的,我一定要上书给朝廷分说地明明白白!”

周指挥佥事的罪臣形象深入人心,县令夫人也跟俞婉说过县令大人要上书。俞婉不掺和这些事,落井下石也不是她能干出来的,不置可否,舀了一碗菌汤送到张志诚跟前。叫他先吃饭,扭头吩咐萱草去找俞家兴,将库房里的伤药点五百盒出来。

自从亲事不成,一面愧对俞婉,一面觉得对不起父母,张志诚便再也没跟俞婉见过面,决心将俞婉放在心底。新婚妻子家里豪富,心里装着别人,跟他貌合神离,相敬如宾的时候多,虽不后悔,每每听朋友说如何跟夫人红袖添香、情投意合,未免觉得怅然。

再次见到俞婉,那种遗憾的心情越发浓郁,却也明白他们之间再不可能的。齐心协力守城之际无暇顾忌其他,现下两人独处,心池未免摇曳。张志诚紧紧闭着嘴巴,眼睛却流淌着不可言说的情谊痴痴望着俞婉。

俞婉心不在焉,盯着桌面发呆,未曾有察觉,这一幅‘郎情妾意’的场景却被刚刚踏进门的人尽收眼底,莫测的表情越发阴沉,锐利的视线带着刀子似的射向张志诚。背上忽一阵凉风窜起,情不自禁一个寒战,张志诚若有所觉朝门口望去,对上一双杀意nongnong的眼睛,不受控制后退一步。

俞婉这才注意到他的动静,惊喜地望向门口,小跑过去,“你回来啦!”

巍峨的红木门下站着一身黑色铠甲的年轻男人,腰间的宝剑泛着冰冷的金属光芒,头盔下他的眉眼冷峻凌厉,杀伐的气质扑面而来,一身的血污触目惊心,浑身上下都是一种风尘仆仆的冷肃气质。

俞婉一看寇冲身上的血就有点慌,轻轻拉住他的手,仔细检查,“哪里受伤了?吃饭了没有。家里刚吃完饭,菜不多了,我叫冯婶给你下碗鸡汤面。”边说边拉着寇冲朝里面走,叫住刚走到门口的萱草,吩咐厨房烧水,还有寇冲带回来的人也要准备饭菜。

受伤

这样一来,家里的下人就不够,俞婉想亲自去厨房,又想帮寇冲检查一下伤势,完全忘了家里还有人要招待。寇冲被俞婉拉着走进垂花门,不动声色回头扫了一眼,随即任由媳妇拉着走了。

张志诚黯然站在原地,心里原本有什么只他一人默默守护的东西轰然倒塌,原来如今的他连看着她的资格都没有了。婉妹多么周到的一个人,从未怠慢过他,那个男人一出现,或许连她自己都没察觉,全幅心神便被他吸引了过去,那份担忧与心疼满得能从眼睛里溢出来。

还有她的夫婿,盯着他时那令人毛骨悚然的敌意不似作伪,看见他跟婉妹坐在一起,恐怕连杀他的心都有了。婉妹一靠过去,眉眼间的寒霜便消失殆尽,满眼的温柔眷恋注视她,不动声色伸出一只手迎接扑过去的她,小心翼翼地呵护。

他们,真的永远没有机会了。

俞婉放轻动作,将寇冲的铠甲卸下来,伸手要解他的衣服。寇冲捉住她的手,笑道:“十来天没洗澡了,恐怕都馊了,你去看看水,我洗好了你再来行不行?”

“我又不嫌弃你。”俞婉抬起明亮的眼睛,一定要亲自看过才放心。从进门开始他就一直推三阻四地不叫她近身,越是这样俞婉越心急,她已经闻到浓重的血腥味了。

“我饿了,要不你去厨房看看有什么好吃的,还有跟我回来的亲兵,你一向不肯委屈我手下的人,不去看看能放心?”他压低声音,粗粝裂开的指头控制着力道在她脸上刮了刮,怕弄伤她的肌肤,微小的动作叫人痒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