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弘还是低着头沉默,女孩儿也跟着沉默了一会儿,轻轻地问:“是不是我太重了,你接不了呀?”

她思考着道: “上次我从家里树上往下跳,陆哥哥就是这样接我的……陆哥哥比你高些壮些,接我的时候,还有点脚步不稳……罢了,也许你真的不行,不能因为我,把你自己弄伤了……”

温柔体贴的女孩儿,正要请这男孩去帮她找人时,就见方才还低着头推拒的男孩,抬首朝她张开了双臂,双眸也直直地望着她,眸光坚定,虽一字未言,但好像就是在告诉她,放心地往下跳吧,他一定会稳稳地接住她的,一定!

因为出身寒微的母亲,既不受宠又无家族倚仗,自觉若有险事,难以保护好他和妹妹,平日里常叮嘱他,出挑惹眼易遭人谋害,性子过直或会招来祸事,一直要求他凡事“忍”字为先,万万不要与那些出身高贵的妃嫔皇子,发生任何冲突,所以平日里他不管怎么遭受嘲笑奚落,都会一一忍着,不管别人怎么言语激他,甚至动手,他都能忍住,不会被外事“激”得有所言语动作。

……他原来一直是这样的,可今天,却不能了……

……只是因她简单的一句“也许你真的不行”,他就似被激到了……明知她是善意的,可心里头,还是涌起了一股气……

……好像在别人面前,他尽可装成一个无能之辈,任辱任嘲,可在她面前,他不可以“不行”……尤其是,她不可以说他“不行”!

……他知道他这样在意一名初见之人的想法,很是奇怪,可就是控制不住地这样想,控制不住地朝她伸出手臂……一边伸的同时,还一边清楚地知道自己很不对劲……好像从见到她开始……从听到她的歌声开始……他就开始有些不对劲了……

不对劲地明明心里想得清楚,可手臂还是越伸越直,以坚定的眸光,示意她往下跳,告诉她,他一定会稳稳接住她的。

女孩儿似被他坚定的目光感染,松开扶着枝干的手,身子微倾,信任地看着他道:“我跳了啊!”

元弘还是没有说话,只是身体越发紧绷如弦,使足了全部的力气,眼望着她,用力地点了点头。

如一只蝴蝶、一片云朵,花林间轻拂的香风中,粉色罗裙飘如霞烟,树上的女孩儿,飞落入他的怀里,好像有些重量,又好像轻软地不可思议,他抱着她站稳,在几乎贴面相望的距离里,呼吸几可交融地凝望着她,心中砰砰直跳。

除了因初见初次的亲近,好似还有其他连他本人也不明白的因由,令他的心,如此活跃地跳动着,他抱着她,紧紧地抱着她,明明是第一次,感觉却不陌生,不但不陌生,还有种奇异的熟悉感,令他心中涌起一种莫名而深沉的感动,好像他一直在等这一刻,为此已经等了很久很久,几有一生那么长……

莫名欢欣感动的茫茫然间,似有纷乱庞杂的影像,涌现在他的脑海中,如飞茫白雪,将要扑至他的眼前,可就在将扑近看清的那一刻,忽有熟悉的寻唤声响起,令他猛地回过神来,那来势浩大的不明心绪,也就因此如飞雪散尽,了去无痕。

“六哥!六哥!!”

是明郎。

在一众皇子皇亲里,唯有武安侯与华阳公主的独子沈湛沈明郎,对他这卑贱皇子另眼相看,真心实意地唤他一声“六哥”,而他,也当他是唯一的朋友,真心相待,平日里见到他,总是十分高兴。

平日里总是十分高兴,而今日的他,实是不对劲得很。

若在平日,他听到明郎唤他,定会高兴地迎上前去,可今天,此时此刻,他听到明郎一声声地寻唤,心中竟漫生出恐慌的感觉,他不明所以,只是听明郎寻唤的声音越来越近,心中的恐慌也越来越重,搂握她肩臂的手,也不由越来越紧。

……不能叫明郎见着她……不能叫她见着明郎……

他不知自己为何会这样想,只是快被这想法占据了全部的理智,一边焦灼地听明郎的寻唤声越发近了,一边听它们在耳边一声声如魔咒盘旋,整个人挣扎地快要被撕裂时,见女孩儿闻声朝明郎声音所在好奇望去,一瞬间,如有什么在心头彻底炸开,使他忘却了一切的挣扎与纠结,只是下意识地紧攥住她的手,不顾一切地拉着她朝声音反向跑去,离明郎越来越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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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1、番外-平行世界②

元弘之前隐觉自己不对劲时, 还有想自己是不是想多了,但现下,他拉着这个初次相见、连名字身份也不知道的女孩儿,在池边杏林里逃一般地飞跑时, 心中已然十分确定, 他是不对劲, 岂止是不对劲, 他简直是疯了,一边觉得自己疯得厉害,还一边不停地加快脚步, 生怕明郎从后追上来,生怕她与明郎相见, 然后,然后……

然后他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只是心中有个声音,如惊雷滚滚, 警告他万不可坐看这样的事情发生,只是这声音, 似比父皇的御命还厉害, 搅乱了他全部的理智, 令他只知心急如焚地带着这女孩跑离,想把她藏到一个明郎找不到的地方、谁也找不着的地方,让明郎见不着她,让她也见不着明郎, 眼里只看得到……只看得到他元弘一个人……

如疯了般、不受控地拉着女孩儿发足狂奔的元弘,被奔跑过程中,自己内心涌现出的奇怪想法,深深地震惊了,他正越发惊颤迷乱时,被拉着跟跑的女孩儿,又在旁不停地问他,“为什么要跑啊?你是在躲那个叫喊‘六哥’的人吗?他是坏人吗?”

元弘本就忧急迷恍地方寸大乱,被连连问得更是心慌不已,一个分神,竟没注意脚下有个泥坑,生生一脚踩摔了进去,原就灰头土脸、衣袍污脏的他,这下更是狼狈不堪,两手污浊,面上溅满泥点,衣裳更是沾满了湿泥,整个人如是尊泥人,呆呆地跪跌在泥坑里,一动不动。

身后一声高过一声的“六哥”,越发近了,可跪跌在泥坑中的元弘,仍是没有匆忙站起跑离,他的手这样地脏浊,怎能再去牵她纯白无暇的纤手,他现下这样狼狈,在她眼中,应是很恶心的吧……

仿佛已经听到她鄙夷嫌弃的声音,“真恶心”,就像是在无数次纠缠他的噩梦里,曾一次又一次地真切听过,元弘难堪地阖上了双眼,好像这样就可不听不看,逃避现实,可在阖目的黑暗里,漆黑的噩梦像牢网一样,拖着他直往深渊下沉,那一声声的“真恶心”,还是不断地在他耳边回响,那样的嫌恶冰冷,令他在这春日暖阳下,遍体生寒。

周身骨血,在无边无际的噩梦阴影笼罩下,正似一寸寸地发冷时,忽有一只温热的小手,牵住了他污浊无温的裹泥脏手,元弘睁开了双眼,暂离了那漆黑无边的噩梦,见灿烂的春日暖阳下,女孩儿容光似雪,双眸粲然若星,她紧牵着他的手,欲拉他站起,关切的眸光,好像是在说,快起来跑啊,你不是不想被人追上吗?!

他的手那么脏,他都不敢碰她,可她却毫不在意,紧紧地牵拉着他的手,拉他从泥坑中站起,拉他发足往前跑去。

微暖的春风中,一树又一树的红云明霞,自他们身边匆匆掠过,被拉着奔跑的他,在后望着她紧紧牵他的手,望着她细碎的鬓发颤如蝴蝶,望着她不时地回身笑着看他,心中似有什么,跟着她的笑容被点亮,不由主动握紧她的纤手,大步越跑至她的身前,在前牵带着她,一同奔跑在这春日的暖风中。

再听不到一声声呼唤着的“六哥”了,隐蔽的假山群内,他牵着她,一步步地向前方明光处走着,而她边依着他走,边小小声地再次问道:“你为什么要躲着那个喊‘六哥’的人啊?”

元弘实不知该如何回答,只能沉默,一直沉默到听她问“你不想见那个人,是因为你很讨厌他吗?他是和你打架的人吗?”时,才终于开口道:“……不是……不讨厌……”

……不但不讨厌,还是他唯一的朋友……可他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都说兄弟之间,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他愿和明郎分享所有,愿为明郎抵御危险,为何会在这样一件本该微不足道的小事上,如此执拗到疯狂,如此惶恐而又坚定地不想让明郎见到她,也不想她见到明郎……

元弘陷入了深深的困惑,女孩儿同样也很困惑,好奇地望着他问:“既不讨厌,那是为什么啊?”

元弘无法回答,因为他自己也是一头雾水,女孩儿看他再次沉默,也不追问了,只轻轻地道:“你不想说,那我就不问了,娘亲说,有些人有自己的小秘密,不想告诉别人的。”

明明连对方的名字身份都还不知道,可却不想让她这样想自己,不想让她以为自己不想和他分享“秘密”,元弘默了默道:“不是不想告诉你,是……是我自己也不知道……”

“……你自己也不知道?”

幽暗的假山石洞内,元弘对望着女孩儿惊讶的目光,轻轻地“嗯”了一声。

“你不知道,你就跑啊?”女孩儿眉眼弯弯地笑了起来,双眸粲漾笑意,贝齿如糯,“你真好玩~”

她松开了他的手,笑着朝明光处跑去,“快过来啊,这里有水潭~”

假山群内别有洞天,阳光漫洒,数道紫藤萝如瀑般悬挂石壁,底下一泓幽潭,犹有锦鲤游曳,真如山间溪潭,清澈见底,可清洗污浊手面。

他走至她的身边,走至光影摇曳的明亮处,才看清她那原本干净无暇的小手,已因他污成何等模样,心下歉疚的他,看她蹲身撩水清洗双手,想从袖中拿帕子给她擦拭湿手,手才刚触碰到自己袖口,即意识到自己的手也还脏着呢,用这手给她递帕子,还不得递块脏帕子,遂忙先蹲下|身来,赶紧洗自己的两只黑手。

他尚未洗完,她即已洗净,自袖中取出自己的帕子擦拭,他悄眼瞄看,见那雪白的帕子,用料讲究,做工精美,帕角以青碧色的丝线,绣有一个小小的“蘅”字。

自在杏林望见她非宫女打扮,身上衣裳首饰不凡,他便猜她是皇亲郡主县主抑或是世家大族的贵女,此刻见了这一“蘅”字,猜测这是她的芳名后,有意再猜她的身份,可实是猜不出来,他不了解这些贵族闺秀,平生有所接触的贵女,唯有明郎的双生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