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云衢指尖在手札上轻点,思索着道:“赋税的根本是人口,楚州的人又去了哪里呢?”
周诲想了想又补充道:“我也曾打探过下头积年老吏的口风,他们说,楚州自来就留不住人,要么离了楚州去了别的州府谋生,要么干脆便落草为寇、占山为王,土匪之患自古以来便是楚州人的切骨之痛。”
“离了楚州便得有户贴,官府有记录,流出没有那么多,那就该还在楚州。是做了豪族佃户?是散在了这群山之中?还是……两者皆有?”高云衢望向窗外的连绵群山,白日里若是天气晴朗,可以看到远处高山之顶的皑皑白雪,巍峨宏伟,蔚为壮观。这莽莽群山养出了大周最精锐的士兵,可若这些士兵藏在了这崇山峻岭之间,又会是怎样的累卵之危?
高云衢向来不惧以最坏的可能来进行筹谋,即便如此她也不得不承认,她、范相、陛下都小看了楚州。她思忖了一阵,开口向外唤道:“阿圆,去请黎千户。”高圆在外头应了。高云衢又转向周诲道:“我已知晓了,楚州的局势恐怕比我们想的都要糟些。若我没有想错,你的身边也是有眼线的,我会请黎千户派几个武卒守在你身边,以防万一,你且护好自己。”
周诲一听方醒过神,惊出一身冷汗:“是下官想的简单了,下官今日贸然到访是否会给大人带来麻烦?”
“应是无妨,我到底是代天巡狩,他们应是不敢对我做什么。”高云衢安抚道,“希望是我想多了。”
然而,哪怕是打起了十二分的注意,高云衢也没想到楚州豪族能如此大胆。三日之后,高云衢在出城巡视官道之时,叫土匪劫了。楚州报与京中说的是山匪势大,高云衢及其护卫双拳难敌四手,一场乱战叫高云衢被虏了去。而实际却是,州府的内鬼在饭菜中下了药,令整队人马失了反击之力,山匪不费吹灰之力,将整队人马带回了山寨。祁家本意是直接将他们丢下山崖,做成劫财灭口的样子。但祁家在山寨的话事人祁成海,私底下是祁道凝的人,得了祁道凝的授意留了高云衢一行的性命,只囚着他们,对祁成鸣那边则报说已经得手。
高云衢醒来的时候便已被单独关在了这间柴房里。她被关了数日,每日里那位叫阿远的女郎会来一回给她送吃食,帮她打扫一下屋子,饭食不过混个半饱,稻草倒是会给她换些新鲜干净的。高云衢倚在墙边看她忙碌,这是她与这个地方唯一的交集,若有逃脱的机会怕就在她身上了。
“你读过书?”高云衢观察了她许久,手掌虽粗糙,却不是自小做活的一双手,只有指节有茧,是常年抄写留下的印记。世人总觉得读书人四体不勤,瞧着细皮嫩肉,清贵至极,可只有拿笔的那只手知道天寒砚冰、手指弗能屈伸*1之苦,指节上的笔茧诚实地记录下了她们负笈求学、寒窗苦读的无数个日夜。
“不曾。”阿远在忙,头也不抬。
“你指节上的茧,没有十年的执笔是留不下来的。”
阿远闻言短暂地停顿了活计,右手拇指不自觉地摸了摸指节上的痕迹。
高云衢见她有反应,便接着道:“日出即读,入夜秉烛,炽夏穷冬,无一日懈怠。假书笔录,趋百里执经问先达*1,至艰至难亦不言弃。那是浩瀚书海给你留下的勋奖。可又是什么让你背弃了曾经的自己?”
阿远终于停下了手里打扫的动作,直起身,回头看她:“你这样的贵人竟也知道那些苦楚吗?”
高云衢笑道:“学问不会因着你家中有钱便自己钻进你的脑子。再有钱财再有权势,那些书那些文章也是要一个字一个字地背下来的呀。而与之相对的,读过的书是骗不了人的。”
阿远没有接话,深深地看了高云衢一眼,那眼神无比复杂。
高云衢试探着问道:“夫所谓‘继之者善’也者,犹水流而就下也*2。下一句是什么?”
“有流而至海,终无所污,此何烦人力之为也*2……”阿远脱口而出,说完方觉失言,面上有些不快,不再与高云衢说话,埋头做完事便急急忙忙地逃走了。
果然如此。高云衢验证了猜想。方才的问题她也曾考校过方鉴,大约是在除服返京之后,有些难,方鉴没答上来,她还给方鉴讲了一遍。若不是巧合,那阿远至少该有举人的水平。一个举人本该前途大好,却在山匪寨子里做了一个村妇,里头又有什么样的隐衷?
人如流水,有人流而未远,就已渐浊;有人出而甚远,方有所浊。故不可以不澄清,用力敏勇则疾清,用力缓怠则迟清。待其澄清,仍为元初之水*2。
你还来得及回头吗?
*1出自宋濂《送东阳马生序》:家贫,无从致书以观,每假借于藏书之家,手自笔录,计日以还。天大寒,砚冰坚,手指不可屈伸,弗之怠……尝趋百里外,从乡之先达执经叩问。
*2出自《近思录》,前两句是引用,最后一段稍微简化了一下。表面理解就是人性像流水,有些一路奔流到海都没有被污染,这就很好,但有些流得还不远就被污染了,有些流了很远才被污染,对于这被污染的我们就要澄清它,努力点的就清得快,懒一点的就清得慢。等到它澄清了它又是原本的水了。理学家借水探讨人性天理。我也不知道举人应该读些什么书,百度了很久找到这种儒家黑话假装成是比较深奥的参考书目,笑死。
这里高云衢的意思是在劝阿远,卿本佳人奈何做贼,现在回头都还来得及。
0080 76青山独归远
阿远的脸色不大好,她锁好柴房的门,一直走到拐角看不见的地方才停下脚步,寻摸着路边的一块大石坐下,她低头看着自己摊在膝头的两只手,脑中又浮起方才高云衢的话,她抬起手缓缓地翻转手掌,四指收拢,握紧,又慢慢松开。她不过三十余岁,正是壮年,手上有得是力气,可当握紧拳头时,又什么都抓不住。她看见自己的指上有些脏污,于是用力地将两只手互相搓了搓,搓掉了指尖蹭上的泥土,揉搓手指时不可避免地碰到了指节之间的旧茧,她左手的拇指久久地停在那里,抵着那块经年累月的老肉轻轻摩挲。
有流而至海,终无所污。
呵,她自嘲地笑了笑,若是可以,谁不想带着纯粹的初心一路奔腾入海?不可以不澄清?澄清了又如何呢?她从不奢望能回复元初,她只想将这污浊一把火烧个干净。
“阿娘!”软糯的童声在远处唤她,她回过神,收起了眼中的厉色。拍拍手,站起来,笑着去迎那向她飞奔而来的小女郎。
小女郎扑过来抱住了她的腿,仰头看她,露出一双水润清澈的眸。阿远摸了摸她的发顶,牵住了她的手,领着她往回走。
“阿娘去哪里了?”女郎有些委屈,她寻不到阿娘有些害怕。
阿远柔声道:“阿娘有活要做呢。阿初写完课业了吗?”
“嗯!写完了!阿初会背了!”
“是吗?背给阿娘听听?”
“勤对俭,巧对乖。水榭对山斋。冰桃对雪藕*1……”童声朗朗,叫人忆起儿时旧梦,曾经也有一个小女郎,在她耳边叽叽喳喳背文章,她嫌她聒噪,刻意使坏说她背错了,惹得她哭了许久,哭了多久便哄了多久。
“……江海……江海……”阿初年纪还小,背着背着就忘了,急得抓耳挠腮。
阿远看着远处的群山密林,温柔地替她接下去:“江海孤踪,云浪风涛惊旅梦;乡关万里,烟峦云树切归怀。*1”她回不去的家,不在千里万里之远,只在这山林之外,近在咫尺,却寸步难行。
“啊,对对,阿娘好厉害!”
她们一路走一路背诵,回到自己家中时焦有常正在与祁成海喝酒。焦有常是瓦寨的寨主,祁成海则算得上是瓦寨的军师,瓦寨说是十里八方最大的山匪寨子,实际上背后是祁家一直在扶持。
阿初看见自家父亲,有些怯弱地躲在了阿远的身后,焦有常长了一张严肃凶猛的脸,又不常回家,小儿惧怕也是常事。
“阿初,到阿爹这里来。”焦有常见她们进来,冲阿初招手。
阿初抱着阿远的腿不撒手。焦有常觉得有些没面子,板了脸就要训斥,还未开口便被阿远顶了回去:“凶些什么?你多久没回来了?还怪阿初不认得你?”
焦有常自知理亏,讪讪地喝起酒不说话。
祁成海忙打了个圆场:“嫂嫂莫气,大哥也是有差使在身上,若能得个前程,嫂嫂与阿毅阿初皆能沾光不是?”
“呵,年年这般说,也没见你们博出什么名头。”阿远面上仍是不愉,回身打发阿初上外头玩耍去。
“嫂嫂这是受了气?”祁成海是风月场的老手,比焦有常心细些,“何人欺负嫂嫂?愚弟去替你出气!”
阿远顺势往桌边坐了,压低了声音问道:“老屋柴房关的那个,到底是个什么章程?有个准话吗?”
祁成海正色道:“怎么?她闹起来了?”
“那倒没有,”阿远做出了一副嫌弃的模样蹙眉道,“倒不是旁的,她关在里头,送饭送水便不说了,这便溺之物也得我去清理……我高低是个寨主夫人吧,整日里做这腌臜事,这便是你们说的前程?”
焦有常两次叫她当着旁人折了面子,有些尴尬,便重重地搁下杯盏训斥道:“叫你去你就去,哪有那么多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