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紫鹃有些异样的感觉,却不是旁个,实是近来黛玉常忽然问一句话,却又刁钻古怪,时时牵扯到日后,贾家等事上,倒似试探着什么。
她回了几次,前头还有与黛玉打点精神,好做预备的心,后面却渐渐觉出不对来,便编了几句话闲扯开来。好在这样不过三四回,黛玉仿佛也失去了兴趣,竟止住不提了。
见着如此情景,紫鹃心里倒有些犯嘀咕,也想到了好些念头,只冷眼看着黛玉待她一如既往,十分信赖倚重,方渐渐将这事放下不提。
这般忽忽又过了七八日,眼瞧着转眼就是腊月了,忽得薛家那边传来一个消息,倒叫黛玉等人都吃了一惊。
却不是旁个,而是薛家似是与梅家生了龌龊,竟接了宝琴回来小住。
虽说早听见梅家行事不端,多有磋磨宝琴的事,但见薛家如此,贾府人等也有些诧异,一时议论起来,也是各有猜疑的。也有说梅家不妥的,也有言薛家冒失的,又有议论梅嘉鸿的,也有几个叹息宝琴的。
正纷乱间,薛姨妈却托人请来凤姐,好生商议了一回,竟又将园中的蘅芜苑打扫清楚,使宝琴宝钗两姊妹住了进去。
黛玉等人听说,忙打发人去询问,才知道这是宝琴的心愿。宝钗又记挂妹妹,便一并搬了进来,说定小住一阵,一应用度都照旧蠲了。
凤姐又额外提了两句,因叹道:“大约是记挂着旧年姊妹一处的好儿,住进了散散心。二来,邢妹妹他们母子究竟还将养着,处处须得照料,她自然也怕过去添了烦扰。到了我们这里,倒是两厢便宜的。”
虽没提薛家宅子,众人自然也能领会:有一个夏金桂在,如今又有夏家的一杆子事尚未落定的,也是多事之秋,何必过去添她这一处乱子。
是以,她方坚持住在大观园中。
黛玉等人知道,不免都添了三分物伤其类的戚戚然之情,及等宝钗宝琴姊妹搬进来,当时便过去探望。
却见宝琴瘦了许多,原生得一张芙蓉秀脸,两弯秋水明眸,于润泽中态生袅娜之意。如今一双明眸更比旧日大了些,两颊微白唇色微粉,再不见旧日粉面朱唇的明媚,竟大有弱不胜衣之态,越发显得可爱可怜。
探春最是敏捷,瞧她这么个形容,也是心里一酸,因拉着她坐下,一面道:“竟瘦了这许多。”
“正是。”黛玉心思细密,又是个多病的,早闻见一点药香,便紧着道:“前头宝姐姐说你病了,幸而年轻,竟不打紧的。如今瞧着,倒不像了。这请的是哪家大夫,又服得什么药?若是久不见效,竟另请一位名医才是。”
李纨、惜春两人,也自应承,着实问了几句。
宝琴便微微红了眼圈儿,因道:“不过有些风寒之症,吃了几剂药,现已是大好了,只是他们不放心,必要我多吃两剂,权做调理,方现还吃着的。”
旁边宝钗也是点头:“休说这两剂药,便吃完了这个,身子果然大好了,也须另外再吃些补品才是。”
众人都称是,又问了几句旁的闲话,却并不提梅家半个字。
后面还是宝琴自己提了几句,探春等人才知道了个大概。原来这梅家自以为清贵门第,薛家自长辈过世,便渐渐大不如前,不免更添了悔婚的心思。然而,这事原不好声张,一拖二拖,终究还是勉强完婚了。可心里却着实过不去,看宝琴自有五六分的不如意。
起头儿,尚且不过分,不过是小处磋磨,终究还讲个规矩礼数的,也不甚严苛。宝琴见着,虽有委屈,到底也知做媳妇的艰难,勉强忍耐。
然而后面他们却越发放肆起来,吃穿用度渐次怠慢不说,连着礼数上也渐渐欺了上来,不肯与薛家走动,连着薛蝌有子这等事,也不过虚应故事,竟拘着宝琴不肯放她回来,倒要教训说是出嫁从夫云云。
如此折腾几回,若是寻常女流,怕也就咬牙忍耐了,偏宝琴却是随父游走四方,识文断字深知礼法的,哪里容他们这般作践自己。当时也不曾形容于色,却暗中早打发人将一应事告诉家中,又等宝钗来时,拿话一句句逼勒上来,直将梅家并梅嘉鸿羞辱了一通,偏不见半点粗鄙。
当时梅家便觉异样,谁知后面薛家便上门来,直将宝琴接了回来,又说破故事,且要商议合离的事来。
说到这里,宝琴才吐出一口气,双目莹莹,口里却道:“我自嫁入他家,只独那一阵,才真真儿得算是个人,能说两句话!偏他们,倒是目瞪口呆,混似我是个搅家精一般,真真可笑!”
众人听了,都默默半晌无话。
好半日,李纨才叹道:“这婚姻之事,原是结两家之好,实是他家糊涂,分明是姻亲,倒要做成仇家来。细说来,咱们女人家,原就卑弱,若非实在忍耐不得,多半是不肯发作的。这一桩事,原错不在你。”
她都如此说,何况探春等人,只是念及宝琴日后前程,又不免叹惋,倒为她悬心起来。
宝琴却含泪道:“话虽如此,可这等事,哪里又是好听的。我也是无法,只能做个破釜沉舟的主意,纵然往后剃头做姑子去,也断不受这个委屈。”
“你这丫头,又胡说什么。”旁人还未开口,宝钗已然道:“咱们家岂能委屈了你?你放心,自然有我们料理的。”
黛玉等自然也是劝说宽慰的。
可等着后面散了场,各人回各人的去处时,探春却不免蹙眉,瞧着左右无人,便与黛玉道:“据我看来,宝姐姐她们怕还是有些筹划的,就是梅家,也断没有一口就应了合离的道理。
只琴妹妹瞧着,倒真真有些心意已决的意思。如今在这里小住,咱们到底好了一场,竟多劝劝,再不然,也多宽慰宽慰,也算不辜负旧年的情意了。”
黛玉听了,沉默片刻,方自点了点头:“我也瞧出来了。这梅家如此不堪,着实委屈了琴妹妹。可设若合离,怕也未必能挑拣出个称心如意的,竟是两难,也难怪宝姐姐他们为难。”
说及此处,饶是两人聪敏,也都有些喟然无力之叹
第359章 悔改
只众人叹息一回,却再料不得梅家的肚肠。
却说梅翰林原是官宦人家的常态,并不理论这些内宅事项,何况本就对这一门姻亲颇觉悻悻,越发冷淡。可闹到合离这一步,他岂能不恼恨先前终究许了这门亲事,一半且落在这体面两字上。如今要说合离,不论好歹,他家的脸面终究有损,着实不成体统。
是以,一等知道,梅翰林便唤来妻儿,沉下脸盘问起来:“究竟是怎么一回事?那薛家虽说是行商的,到底也是官宦人家,世族之后,又是嫁女,等闲的事如何会闹到这一步?”
梅夫人动了动唇角,神色见也有些局促不安,只望了梅嘉鸿一眼,便自道:“咱们家原有规矩礼数,与他家不同,不免有些拘束的地方……前一阵她又病了一场,怕是病人心思多,方渐渐弄到这一步的。”
说着,她斟酌着言语,提了这一阵的事体,里头薛蝌生子百日宴请一件,虽是粗略带过,却终究提了两句。
梅嘉鸿便有些不自在,这一桩事,他当时是瞧着薛宝琴越加冷淡,言语有了嫌隙,方使性折腾出来的。后面到了薛家,他便有些后悔,及等见过薛蝌等人,见着他们多有询问宝琴,神色言谈也不如旧日热切,心里已然隐隐有所觉,只是面上不肯认,仍旧淡淡的。
却料不得,那边薛宝琴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不过几日的光景,径自回娘家小住,又坦坦荡荡提了合离一件事。
当时听得这个,梅嘉鸿便是呆立当场,眼瞧着众人去了,仍旧有些回不过神来,更不能料理回转。就是现在,想起当时种种,他心里仍旧有些怔忪难明:这薛家经真个要合离?那当初,他们作甚么必要嫁女过来?还有宝琴,她旧年那些曲意婉转,竟都改过了不成?
思及此处,梅嘉鸿真真说不出什么滋味来。
那边梅翰林却是个官海浮沉,有经历心胸的,一听妻儿如此言语,又是这么个形容,登时便猜出七八分来,由不得须发怒张,面皮发赤,猛地一锤桌案:
“我倒是好福气,娶了这么个夫人,又养出这么个儿子来!你们这是在做什么?这是要辱没咱们梅家的名声!是,这薛家说是官,说是世家之后,到底沾着一个商字,不免有些铜臭。可那也是咱们家三媒六聘,八抬大轿,正经娶进门的媳妇,立规矩是一回事,立意要羞辱人乃至他娘家,又算什么意思?我们家须不是那等糊涂肚肠,娶儿媳,结姻亲,倒是要做仇人来!”
这一通呵斥,说得梅夫人并梅嘉鸿都涨红了脸,呐呐着垂下头听训。
及等梅翰林发作完了,梅夫人方叹了一口气:“是我糊涂,只不肯理论这个媳妇儿,倒是忘了正经的道理。可如今已是到了这地步,又该如何是好?”
梅翰林原知道她的性情为人,听了这话,不过鼻子里哼了一声,一双老眼却盯着儿子:“你母亲是个什么人,我是深知的,怠慢冷淡倒是有的,若说有意羞辱,怕是多半落在你身上现今我也不问这些旧事,只问你后头怎么区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