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是北静王府上下了帖子相请,说是文会。”宝玉与众人行礼致意完了,便与贾琏道:“我原说孝中,推辞了几回,只他们盛意拳拳的,倒也不好坚拒,过去略略尽情,也就是了。”
见是这么说,贾琏也点了头,又道:“他们既有这好意,你多坐一会也是无妨。”因又吩咐牵马来。
宝玉原知道这里的事,便也没有多问,只瞧了瞧各人,见里头有个贾芸,倒是多问了两句,一时待得马来,便领着小厮长随,一径去了。
众人见着这光景,不免看贾芸又有所不同。
特别是贾琮三人,本是见着贾芸与他们不同,文武也不曾见长,不免有些异样的想头,说话也淡淡的。之前见贾琏格外嘱咐他的时候,已是略有所觉,再见贾宝玉待贾芸也有所不同,心里更是留意起来。
贾芸却是个有心胸沉稳的,倒不拿大,只还照旧相待。众人后面见着他如此,不免也心中有所思量,且不在话下。
而贾宝玉一径出了贾家,且往北静王府上来,原不过照旧坐一坐,或是弄些诗文雅事,也就罢了。
谁知到了文会所在,众人见着他,竟多半上赶着来凑趣,也有祝贺的,也有称许的,又有打听的,也是不一而足。贾宝玉虽觉诧异,却也是大家子,并不怯场,一时言语起来,也是各个顾及,并不露多少心绪。
及等粗略将众人的事完了,他见着里头有古润平并几个素日有走动的士子,忙谦虚几句搪塞了人,就赶到那边去相问。
古润平原系迎春夫婿,原就是姻亲,又是极亲近的堂姐夫,见着宝玉过来,便也迎了两步,因拉着他到一边,笑着道:“你今日过来,只怕脱不得身去。”
宝玉正觉诧异,又见他这么说,忙问道:“这却又为何事?”
“岂有旁事,自然前头圣驾遇刺那一桩大事。”古润平道:“贤德妃娘娘以巾帼女子之身,行大节凛然之事,岂不叫人敬佩?偏舅家现今孝中,自然要闭门谢客,也不好十分走动往来,就是你,今岁文会足有三四回了,也只今日一回过来,大约还是坐一坐便要辞去的。岂不更叫人孜孜念念?”
宝玉听了这话,才明白过来,摇头道:“原是为了这个。娘娘固然可敬,可论起事来,终究不是什么好事,又有甚可庆贺的?连日里家中多有往来走动的,我也不理论,只说世上糊涂的人竟也多了,谁知竟是我想岔了。”
古润平听他这么说,也是一笑:“虽说世上蝇营狗苟的竟多,可这文会上的众人倒多是推崇之意,你也不必十分推拒,倒是领了这一层好意为上。”
一行说着,就有相厚的士子过来,且笑道:“显见着是一个是姐夫,一个是内弟,必要拉着说些体己话。只是有话也罢了,只管避着人做什么,难道我们就连一句也听不得了?”
古润平并宝玉听了,也自笑了,上来厮见寒暄。
而后恰如古润平所言,宝玉着实忙乱了一回,文会上一概人等,俱是攀谈了几句。又有北静王,也是格外垂问了一番话。是以,他原说是坐坐便回的,却还是被拉着到了最后,及等辞去,又有江霖上前来。
见着是他,宝玉倒还做罢,只叫他一并骑马说话,自己却不免抱怨两句:“再不知是这么个光景,不然我便不过来了。”
江霖笑道:“这也是通共常情。及等下回,自然也就不以为是了。”说罢,他顺口一转,又问道:“只是府上近来着实热闹,我那日路过瞧见,倒还有些诧异。”
“若论这个,府里上下无不雀跃欢喜,倒觉得我糊涂。”贾宝玉冷笑道:“也不瞧瞧,果然是盛世太平,如何会有这等事出来,也是朝中文恬武嬉,尽是些禄鬼一流,方还不觉如何!”
他话里带出三分恼意,江霖也算粗知他性情的,心下一想,也便能领悟一些,却还是拦了一句:“你虽忧心圣上并娘娘的安危,却也不好做这等愤愤之语,已是叫人听见了去,反倒要说怨愤了。”
“只怕这会子,倒真没这等人!”宝玉嘲笑一声,终究回转过来,又见江霖能查知他的心思,便软和下来,只抱怨道:“我原就知道,这世上多是重物不重人的,只没料得,这里的人再是尊贵,也是一样。”
要换做旁人,只怕又当他糊涂起来。偏偏江霖内里却是个现代人,如今不过是身处这世道,只得和光同尘以求保全自身,但心里却还是另有一套眼界的。
这时候贾宝玉抱怨,他虽稍有劝阻,可一时说起话来,却又恰能合了宝玉心意。
是以,虽说前面抱怨一通,但等到后面,贾宝玉却是渐渐松缓下来,又瞧着江霖仍旧不疾不徐,反倒添了些敬佩,因笑着拱手道:“江兄真真是温温君子,我这一番埋怨,多半的人都要说一句不知好歹,谁知你竟都能领会,又另有一番见解,倒叫我惭愧起来。”
江霖忙颔首示意,因笑道:“却当不起这话,只是旧年经历父母兄弟亡故的惨痛,方知何为重罢了。比不得贾兄,出于赤忱天性,便能有这一番领略。”
贾宝玉原知道这个的,听他这么说,不免宽慰几句,又见离家已是不远,方想起前头江霖所言,有事须得询问一二,忙将这话重新提了出来,因问什么事。
见他询问,江霖反倒有些踟蹰,半日才低低着道:“却是有一桩事,我存在心里许久,只不好言语。如今瞧着时势转换,着实有些仍耐不住,今日又得见你……”
说到这里,他又停顿下来,似乎还有些举棋不定。
宝玉极少见他如此,只说是一件难事,便追问道:“究竟什么事,你只管说来,凡我能与你消遣的,自然尽力而为。”
见此情景,江霖才斟酌着道:“也不是为了旁个,只是紫鹃的事,贾兄也是知道的。旧年我便想要将她赎出来,偏她与令表妹林姑娘极亲厚的,不肯就此离去。这一二年,我也常有劝说她的,终究讨了个说法,道是等林姑娘出阁,她也尽了自小的情分,到时候赎身也罢。”
这话一出,贾宝玉自然明白,因点了点头道:“既如此说,江兄大约是想要问如何赎身出去?论起这个,到不必愁的。及等明岁鸾盟一定,紫鹃姐姐凡开了口,我们无有不应的。休说赎身,就是再置办些嫁妆与她,也是合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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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4章 回銮
江霖闻说,心中稍定,却又与宝玉道:“如此,我也能放心了。只是这一桩事,原是我私自想来,若与紫鹃说起,她必有些着恼的,还请贾兄先不要透露与她才好。”
贾宝玉自无不可,点头应下。
两人渐渐走到贾家附近,江霖便拱手辞去,贾宝玉含笑回礼,目送着他去了,才若有所思得打马回转,径自回了园中。
一旁的小厮茗烟儿原是他自小的伴当,素来知情知意的。且早晓得宝黛姻缘,见着贾宝玉为这事思量,他私心想来,便以为这是为着紫鹃之故,因笑道:
“这江大爷也忒不知情理了。他也合该知道,这林姑娘与二爷大事已定,也是老太太临去前的嘱咐,明岁孝期一出,必定要做亲事的。紫鹃姐姐又是林姑娘心爱的,生得花朵一样,日后必是做陪嫁的。却还对着二爷提这话,岂不是糊涂?”
贾宝玉一听这话,当时便啐道:“这是什么混账话,倒嚼起这样的舌根来?那紫鹃,原是老太太跟前使唤的,平日里也自有心胸气度,论起来,也是鸳鸯姐姐一般的人品,怎么落到你嘴里,倒似下三流的人一般?她自有前程,又与我什么干系?”
这话一说,倒让茗烟儿一怔,因道:“二爷既这么想,只还怔怔出什么神?”
“你话里不尊重,只一桩倒似说中了些。”假宝玉道:“这江霖忽得提这话,后头又央我不要说与紫鹃姐姐,只怕是有些旁样心思的。我不免要代紫鹃并林妹妹想一想。”
茗烟儿一听,心里暗暗摇头,倒也不觉出奇:这正是贾宝玉的为人,原是女孩儿跟前伏低做小惯了,怎么都是好的。何况紫鹃这些年看来,外头田宅铺子料理齐整,里头黛玉处也是周全妥帖,为人又温和有情义的,他们这些小厮私心里论起来,就是府里的姑娘,也就这样了。宝玉有这个心,也是常情。
既有这个想头,他便也没有再提旁个,只笑道:“二爷也想得太多,这等事总要问过了人,才好说定。偏如今又不好说,再多想又有什么用处?倒是歇一歇,换了家常衣衫,还得去老爷跟前打个呼哨呢。”
贾宝玉听见贾政,心里便有些不自在。虽说因他读书有成,如今又颇为勤勉,兼着贾母、王夫人临终嘱托,贾政待他也软和了许多。可到底这么些年避猫鼠似的过来,总留下个影子。
这时候茗烟一提,他便也无心理论江霖这边,嘴里胡乱应了一声,就自回去梳洗,而后往贾政处问安。
谁知到了贾政书房,却见贾赦、贾琏也在,他不免有些诧异,因上前来恭恭敬敬问了好。
贾赦便问他打哪里来,听得说是北静王府,倒也点一点头:“这郡王殿下待你果然亲厚。”说罢,也命他坐下旁听。
见此,贾政也不理论,只与宝玉点一点头,就与贾琏道:“临阵换将,大约是不成的。那郑遇春虽有不妥,到底也要以家国为重。这书信先留下,那打发来的人也使人好生安置了,我们商议一日,或是明儿,或是后儿,自有书信送回。”
贾琏点头应下,又道:“我也是这么想着。原咱们家与平安州虽有些门生旧故的,现今却无有子弟从军,何苦闹出这些个声势来?他们倒说是门生故旧,一时发达起来,说一声恼了,也未必没有。就譬如那贾雨村,这还是连了宗的,也是尽心扶持过的,后头也就这么个模样儿。终究没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