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头贾政说话,贾赦还只是沉着脸没说话,但听得贾琏言语,他却着实有些恼恨,因道:“据你这话说来,往后这些个人,竟都不理会不成?”
贾琏见这话大有恼恨之意,忙垂头道:“儿子一点浅薄的见识,有什么错漏的,还请老爷教诲。”
见他这么说,贾赦鼻子里冷哼了一声,却没有再说什么。
贾政便道:“也罢了。横竖也要与他们歇息一二日,总这两日我们料理停当,打发他们去了就是。”说着,他又与宝玉道:“你也下去歇着罢。这事记在心里,不要与旁人提半句。”
宝玉口里答应了一声,与贾琏一道恭恭敬敬退了出去。
一等出来,贾琏便扭头看他:“怎么去了这大半日的工夫。”宝玉便将事提了几句。
贾琏听见古润平也在,又与宝玉说得投契,便笑道:“你们倒是一路的,素日里我与他见面,却不过平平。想来也是你们读书人,不免有些见识,倒与我不同。”
宝玉笑道:“要提这话,却是二哥哥见怪了。我今年才与他厮见一回,可他登门拜会,与二哥哥相谈,怕不知二三回了罢。”
“这却是。谁让他娶了二妹妹,原是做女婿的。”贾琏应了一声:“大老爷跟前,他这读书人虽讨不得喜欢,两厢里也有个礼数在那里。这里既有事项,岂有不走一趟的理?”
虽这么说,他的话音倒是平和下来:“我们倒是不理论的。如今二妹妹有夫有子,过得也算安稳,只这一样便也够了。”
一行说着,两人已是到了外头,正要各自散了,那边忽然走来一个贾环,他们不由脚步一顿,多看了两眼。
而贾环见着两人,倒是堆出笑来,上前照样儿行礼问好儿。
贾琏也不理会,直问道:“这是打哪儿去?”
“老爷打发人来,叫我过去书房问话。”贾环也不隐瞒,只一双眼溜过两人,因笑道:“倒是琏二哥哥并二哥哥,这又是往哪里去?”
贾琏道:“原是家里的事,须得禀报一句,说与你听,你也未必知道。”说得这一句,他顿了顿,且又道:“大老爷也在书房里,你仔细些。”
说罢,他便与宝玉努努嘴,自往东面去了。
宝玉素于兄弟上平平,不过顾着孝悌两字罢了。这会子见贾琏走了,他也懒怠与贾环言语,不过点一点头,稍微告诫了一句,便也抬脚就要走。
倒是贾环站在他们后面,笑眯眯得只管盯着两人走出自己目力所及,这才回转过来,径自往贾政书房里去。
可他心里,着实有些说不出的滋味:这些时日以来,家中依仗着元春这一位贤德妃,渐渐扭转了情势。连着上下人等,也无不更把贾政、贾宝玉高看一眼。而他这个庶弟,休说沾什么光,且越发叫人下暗中嫌弃起来。
毕竟,前头推蜡烛也好,后面魇魔法也罢,谁个不知道,他与赵姨娘母子,早看贾宝玉如眼中钉肉中刺,颇有除之后快的心思。
如今元春这长姐得势,哪怕他也是个弟弟,却是个庶出的,又与探春不同,素来是个有意争持的。下头那些个人,本就狗眼看人低的,如今贾宝玉水涨船高的,岂不越发洑上水,倒把自己往水下踩去?
念着这个,这满府上下,倒独他与贾宝玉两人,对着元春得势这一桩事,并不十分欢喜。
然而,他们兄弟两人现今也做不得什么,不过眼瞧着贾家一日日的,越发有些光彩起来。旧年那些故交也好,如今一些新进入京的地方大员也罢,都挪了些心念在贾家身上。
尤其是后面一二个月,贾珍那边又渐渐扶持了几个族中子弟并门生故旧入仕,且倚仗元春的光彩,又并如今圣上南巡着紧的态势,且在圣上跟前也过了一眼,虽不好说是挂了号,终究落了眼缘,说不得日后便能借此有所进益。
这态势传回京中,暗地里便渐渐有些人,越发靠近贾家起来。
只贾政原就是个明正堂皇的性情,又着实孝敬母亲,尊重发妻,孝期里并不肯太过沾惹外头的事。一等有什么上门的,他也是依礼相待便罢。旁的一应事体,却不十分理论。
幸而还有个贾赦,却是个有心思的。眼见着这些个大官小官有意攀附,他想着这也是自家的助益,不免一日日动点心思,且与这些个人日渐往来起来,且不在话下。
如此日复一日,斗转星移的,转眼由春入夏,又从夏入秋,转眼便是九月,秋风渐起,而圣上南巡一事,也渐次收尾,又见暑热消退,便打量着回銮归京来。
宝玉听说,倒是欢喜起来,先与黛玉等人拍手笑道:“这个好,且不论朝堂内外那些大事,只咱们倒是能从此放下心来了。”
“正是。”探春笑着道:“不然前头有那么一桩大事,便是有大军压阵,也总叫人提心吊胆的。如今倒是能安生下来了。”
他们兄妹说着,黛玉也笑道:“及等娘娘回京,你自然能跟大嫂子凤姐姐她们一并进去问安的。到时候瞧一瞧,自然越发能安心。”
口里这么说着,她回头见宝钗坐在那里,似乎若有所思的模样儿,因笑道:“宝姐姐怎么看?”
宝钗听见这一句,也是回过神来,当即将茶盏放下,含笑道:“这自然是好事。”一行说着,她咳嗽一声,方又道:“只是后面凤丫头她们,又要忙乱起来了。
第345章 未雨
探春笑道:“至多也就依着圣人言语居之不倦,行之以忠罢了。我们虽不才,却还有几分见贤思齐的心的。”
一句话说出,众人都笑起来。
宝钗也添了三分笑意,因道:“还是圣人之言,方能触动人心,便小儿时不觉,日后也渐渐能有所领悟的。旁个不提,我可听说了,如今宝兄弟越发勤勉读书,连着姨父也多有欢喜,竟将旧日种种一并改去了。”
“不过是糊弄人罢了。”宝玉原并非这一流的人物,见宝钗提及,也没甚个兴趣多提:“我原不是那等经世济人的一流人,论起来,也不过是个尊荣享福的俗人罢了。”
宝钗道:“大俗方能大雅,若知道根底,方能另发新声。便真个不成,似王摩诘、晏同叔也没甚个不好。”
“这倒是。”探春转头看一眼宝玉,因笑道:“二哥哥素日里诗文也自有灵气,做一雅士,也没甚个不好,竟能遂愿了的。”
见两人一唱一和的,宝玉也自笑了,只回头看见黛玉抿着唇,眉眼微弯,却又有三分似蹙非蹙的愁色,不觉微微有些怔忪,脑中忽而想起旧年所知所觉的种种。
也不知怎么着,他忽得心神一动,鬼使神差般吐出一句话来:“我虽有这心,却也怕‘予室翘翘,风雨所漂摇。’自来天不从人愿,也是从常情。”
满室顿时一静。
探春迥然色变,黛玉垂眸静默,惜春越发安静,独有宝钗忽得问道:“这又如何说来?”
“不过一时有所感罢了。”宝玉叹道:“如今局势,眼见着处处烽火,时时艰难,竟一改旧年太平光景,由不得人不生出这么一番思量。”
宝钗听了,目光微微闪动,余光往黛玉面庞上一看,却是稍纵即逝,只转而宽慰道:“天下之大,水火无情的,哪里能处处都太平安康的?自然少不得有一二处灾殃。只如今内里不平,外头又有些蛮夷兴兵,才有这等情景。只圣上仁善恩宽,这几年自然能慢慢平稳,倒也说不得这话。”
她这么说,也是众人料得到的。
但是后面宝钗所言,却叫他们都吃了一惊:“只那也是朝廷大事,自有朝臣料理,咱们也论不得这个,若捡着要紧的,这一二年多预备些粮米,积攒些银钱,倒是要紧的。旁的没打紧的用项,宁可省一抿子也罢。”
她素来是个稳重知趣的人,并不肯多言语,如今忽得说出这两句,岂不叫人诧异。
黛玉素性聪敏,又待宝钗也有所不同,一听这话,立时反应过来,忙问道:“姐姐可是听说了什么事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