及等吃完饭,稍作梳洗,尤氏又问了一回,见凤姐犹自咬口不放,也便信了,只得宽慰劝说一回,便辞了家去。
她这一走,平儿命人收拾了碗筷菜肴,又送了茶水与凤姐,因见左右无人,便笑道:“奶奶竟从此改了性子,倒也是一桩好事了。”
凤姐挑眉瞥了一眼,鼻子里哼出一声,慢慢着挑起凤仙花染红的指甲,稍稍磋磨了两下,就端起茶盏来吃了一口:“你倒说说,我怎么改了性子?前头那些话,我哪一句是编的不成?”
“奶奶自然说的都是实情。”平儿笑道:“只是换做旧年,怕必是要挣扎着无事人一般,总将事儿揽下了。”
“你这蹄子,又知道什么。”凤姐目光微冷:“我若不端一端,这上上下下,哪个知道艰难的?现有凭证,旧年那些个小人怎么编排我的?如今又怎么着?一个个的,只盼着我去料理呢。”
平儿会意,因笑道:“奶奶既有这个打算,后头倒要仔细些,免得又叫人说嘴。”
“只你仔细。”凤姐漫应一声,也没十分理论,心里却有些畅快:真个以为他们这样的人家,也跟小门小户似的,胡乱料理料理,便能成了?如今又怎么样?
邢夫人昏头昏脑地坐在那里,面上青一阵白一阵,半日过去才渐渐能回过神来,又见费婆子在旁,也顾不得贾赦贾琏在旁,伸手就是一个巴掌:“你做的好事!”
“行了!”贾赦冷哼一声:“别在人前作好作歹,要打要骂自回屋里去。你还嫌不够丢人现眼的?”
邢夫人僵立在那里,一句话也说不出,只是面皮越发紫涨起来。
倒是贾琏瞧着情景,忙劝道:“老爷也不要太恼恨了,横竖也没出什么事。依着我说,竟还是与太太料理几日,总将一揽子的事理出个头绪才好。不然下头那些人,一阵风一阵雨的,越发乱了。”
“就是那么个结果,也未必比这会子更糟。”贾赦冷笑:“前头我不理论,后面使人问了问,一应有藏掖的差事,倒都换过来了。也难怪闹出这种事来!咱们家是什么门第,外祟还没来,内鬼倒闹将起来,旁人瞧见,只说咱们向来如此,这名声脸面还要不要?”
竟便咬定了。
现就打发人来,将前头邢夫人安插的人一准黜了差事,重将前头的人用起来。至如里头有甚真个出了差池的,或是现邢夫人的人料理的齐整,统统不管,只将事情了结便罢。
邢夫人看在眼里,不觉浑身都哆嗦起来,只是素日惧怕贾赦,又知今日自己真真出了大错,再是恼恨,也终究没有言语什么,只铁青着脸坐在那里,浑如一尊青铜铸的人像。
只待后面贾琏询问家务事交托何人的时候,她才稍稍一动,心里脑里顿时浮现凤姐的面容,登时一阵激怒从肚肠火辣辣直烧到胸口喉头,差点便忍不住要呵斥。
贾赦却不理论,只道:“你媳妇如今不是大安了么,只重委她料理也就是了。”
“怕是不能。”贾琏便将前头王太医的话说来。
邢夫人登时怔住,心里那一片刺拉拉的灼热,顿时有些消了下去。
然而贾赦却道:“既是这样,倒也不能强逼。也罢,横竖也就这十天半月,如今府里也无甚大事,你去告诉你叔叔,且叫三丫头并珠儿媳妇暂且料理几日,若有外头的事,请那边珍哥媳妇帮衬帮衬,也就是了。”
听是如此,贾琏只得点头,又瞧了邢夫人一眼,方退下做事。
贾赦更不理论,见着诸事妥当,便弹了弹袖口,径自挥袖而去。旁边的费婆子见着,不由得凑到邢夫人跟前:“太太……”
“行了!”邢夫人呵斥一声,僵硬着站起身来:“扶我回去!”
费婆子见了,一声不敢多说,忙扶着她回自己屋里去了。倒将后面园中府里那些个人都抛在脑后了。
然而,这些个人又岂肯善罢甘休。
虽不敢往贾赦跟前作祟,各处流言蜚语却是越发起来,冷嘲热讽的,且将邢夫人的体面越发往脚底下踩去。就是园中姊妹兄弟人等,也都有所耳闻。
黛玉便有些忧心,因与紫鹃道:“这些个话又是哪个传扬的?越发连个体统也不顾了,这也是能胡乱编排的?”
“姑娘,这可不是编排。”箸儿忙道:“如今园子里差不多的人都听说了,一时议论起来,便有人说真真见过那边尤大奶奶领着人过来。后头大老爷、老爷并琏二爷,也是书房里商议了半日,连着饭也没得吃。后面散了,大老爷就寻大太太,把一应的人事都蠲了去。一桩桩的事,都有二三个人瞧准了,听说了的,这哪里还能说是编排!
第339章 春风
黛玉叹了一口气,没再说话。
紫鹃却是尤为关心,因问道:“既这样,多半是真。只是大太太如今不理事了,这府里上下大小事体,又着谁去料理?老爷原不通庶务,三姑娘倒是个好的,到底是个姑娘,一时有姻亲故旧家的走动,怕是为难的。就是大奶奶身子好了,到底也是孀居,也不好十分走动的。”
“这却没提。”箸儿与小蕊对视一眼,那小蕊便道:“众人议论起来,倒都说必是二奶奶出面料理的。可这也是个猜度,并没个准话。”
见两人说不出什么来,紫鹃想了想,也就打发她们再去打听打听,自己回头瞧见黛玉神色沉重,便道:“姑娘也不必忧心,这府里总还三五个人,哪里就能真个乱了?就是前头大太太理事,也有些不妥的,终归没走了大褶子的。”
“那又如何?”黛玉喟叹道:“你瞧瞧如今的情景,外头又是蛮夷,又是灾荒,又有流民匪徒,自然不必提了。可这府里,也是越发往下去了。旧年老太太、太太在时,何曾有这样的事?非但这些照管料理的事,就是这一茬接着一茬,不是你寻我的不是,便是我寻你的不是,倒似乌鸡眼一般,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怎么瞧着,这也不是兴旺之道。”
紫鹃听了,顿时默然,心里却想:这才到哪里!往后每况愈下,只怕想要求今日的情景,也是不能!
黛玉本就留心在她身上,自然微有所觉,当下心里一紧,越发将这些事记挂上了,想了想,便叫来春纤:“你去凤姐姐房里,把平儿给我请过来,就说我有一桩事,须得问她。”
“姑娘……”紫鹃一怔,因问道:“这又是做什么?”
“自然是问个明白。”黛玉道:“这会子,自然还是凤姐姐房里,知道的最多。咱们既有疑惑,倒不如将她叫来问个明白。再把三丫头四丫头也叫来,如今这情景下,倒是心里明白这四个字最是要紧。”
一行说着,她便叫来两个小丫头,将事吩咐了,可等小丫头要走,她又叫住了人,因道:“你们顺道儿往怡红院里去一趟,跟麝月提一声,就说我说的,等宝玉回来,请他往这里坐一坐。”
说着,她又回过头,因与紫鹃道:“大嫂子那里身子不好,后面你过去与她提一声也罢。”
紫鹃怔怔着应承下来,眼瞧着黛玉雷令风行,竟全不似旧日形容,心里越发纳罕。可转念一想,又觉这也不错:自己前头百般筹措,细加引导,又为着什么?还不是想要她能改一改脾性,能有些作为。
虽这么想着,她心底仍旧有些不自在。
也是因此,后面黛玉请来探春、惜春并平儿,着实问明白了事项,又并凤姐病情等等,彼此又商议探讨,琢磨出个理事的法子之类的时候,她都没有再说什么。
后面见平儿告辞,探春惜春两人略坐了坐,也是辞去了,她方深深吐出一口气,因与黛玉道:“姑娘倒似改了个性子,竟也筹措这些个事来了。”
黛玉目光沉静,落在紫鹃面庞上,细细端详了片刻,方自微微一笑:“这难道不是你陶怡的?如今倒问起我来。”
话虽这么说,只这一句后,她便沉沉叹了一声,双目微蹙,一双含情目也是有些洇润:“何况,如今风雨欲来,我原是身在其中的,焉能半点不觉?”
紫鹃听了,心中有些酸软,想了想,终究宽慰道:“如今娘娘护驾有功,那边珍大爷也是立下功勋,倒也不至于如此说。”
“你却又来。”黛玉道:“娘娘并珍大哥哥再有功勋,难道能漫过流匪截杀圣驾这一桩事不成?旧年我不以为意的时候,你左一句右一句得点拨劝说,又是置家业田宅,又是起坞堡买粮米的。如今我果然信了,你倒又回转过来。难道是怕我忧心太过,反倒劳神伤神不成?”
紫鹃顿时哑然。
那边黛玉又紧着道:“三妹妹的话,你也听见了,她原是个有心机成算的。论起来,我们这些姊妹里,大约也只她并宝姐姐两个是有谋略经营之才的。我虽能看透些事,却不是权衡左右,顾全大局的材料。论远见论决断,怕也多有不如她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