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如李纨,到底是孀居,现又守孝,两重合在一处,终究有些不妥。不比凤姐、探春两人,一个是表妹并姑嫂,一个是妹妹,又已是许亲南安郡王,论血脉论亲厚,倒也算妥当了。
一时论定,宝玉虽还忧心,但想着尤氏管家多年,素无错漏,凤姐并探春也是精细明白,言语妥帖的人,倒也是府中最为妥当的人选了。
虽这么想,他出去后,到底还是寻了探春,着实交代了好些话。
探春原得了这么个差事,心中也是提心,听得宝玉这么一番嘱咐,倒自好笑起来,因与他道:“娘娘在宫中,自有太医照料宫女服侍,现今又有龙胎在身,越发不同。咱们虽是姊妹兄弟,知道这产育的事要紧,少不得为她忧心的,倒也不必太过。依着我看,你竟将旧日一些诗词文章取来,再将旧日喜乐要紧之事,择取一二,写将出来,才真真是宽慰她的。”
说到这里,她轻叹了一声,因道:“娘娘深居宫中,供应原是不必说,自然稳妥,也就这家中父母兄弟,至亲之人,不得时时相见,有所帮衬助力,才是牵心动念的事。你将旧年的事写来,她看见了,自然也就知道你的心了。”
宝玉听了一回,也是红了眼圈,忙自答应了,又见探春伤感,也少不得宽慰劝说。
探春却是个心有主见的,虽然伤怀,却还是以理事为先,又想着旧日贾母、王夫人遗留的东西,便问道:“老太太、太太临去前,已是吩咐了几样东西,上呈给娘娘赏玩的。今儿可提起过这个?”
“这倒没理论。”宝玉想了想,又道:“老太太的东西,多半还是鸳鸯姐姐收着,太太的,自然还是老爷着人收拾了。我回头与凤姐姐提一句,也就是了。”
“也罢。”探春想着贾母临去前,将鸳鸯与了黛玉,多半的东西她都有数,王夫人处虽有彩霞彩云她们,又有贾政料理,却未必妥当。只是这话她却不好说,这会子既有这事,倒是能趁势问两句,竟有个准数,也是好的。
心里这么想着,她便道:“终究我要虽尤嫂子,凤姐姐去宫中的,不免要与她们说话,到时候提一句也就罢了。你这会子心里烦闷,竟还是早些回去歇息才是。这一年的工夫,连番大小事情,府中上下不宁的,咱们越发要稳得住才好。”
宝玉听了,叹息一声,因道:“却还是你们女儿家有才识,深知道理,我这般沉郁难解,非但不能有益家中,且还要叫你们这些人顾念我这一处,竟还成了个累赘。”
“又混说,难道你为祖母母亲悲痛,倒成了错处不成?”探春道:“这是你为人赤城孝悌的好处。我们竟也不如的,不过能从旁处稍作添补罢了。常日里便宽慰你,也是唯恐你伤心太过,却不是指摘的意思。”
如此絮絮说了一回,兄妹方自散了去。
只是宝玉终究有些提心,自己闷闷在园中走了一回,瞧着花柳无色,池塘残荷,称得一片秋色凄冷,抬头一望,却见潇湘馆森森一片竹林。
原来他不知不觉,胡乱走到了潇湘馆近前。
既然已是到了这里,又想到元春的事,终究要与黛玉提一句,她冰雪聪明,心思玲珑,或许又能说些主意,也是未必。二来,近日多得黛玉探视,恐怕她心里也是担忧自己,近日既来了,自然与她说两句话,也是宽慰她的心。
有此,宝玉便略略理了理衣襟袖口,缓缓循路而上。
一路自有萧萧风声,森森竹叶,又有青苔小路,宝玉缓缓行来,看着四周精致,倒渐渐减却几分悲戚。及等到了潇湘馆院中,却见紫鹃正拿着两册书往屋里去,见着他来,便自停住步子,且含笑迎了上来,一面打量,一面道:“二爷这会子怎么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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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4章 冰消
“我便不能过来了?”宝玉一笑,弹了弹衣袖上落下的几片竹叶,因问道:“妹妹这两日可好?”
“这几日倒还罢了。”紫鹃一面往里让,一面道:“我们姑娘二爷也是知道的,凡秋冬两季,多有些咳嗽。春天又有柳絮花粉,说来都是小症候,只难断根。”
宝玉点一点头,到了里面,就见黛玉已是起身相迎,大约是听到外头说话了。他便与紫鹃点一点头,就上前笑道:“这会子外头冷着呢,怎么衣服倒有些减了?”
黛玉道:“方才走了一会子路,竟有些燥热,便去了棉衣。横竖都有暖炉,原也不冷。”说着看了宝玉一眼,因道:“我瞧着你,才是正经寒风里走动的呢。”
提起这话,宝玉便嗳了一声,因把元春的事说了出来,又问黛玉:“你听着这法子怎么样?”
“舅舅他们商议的,自然妥当。”黛玉先论了一句,又道:“只是这些内宅的事,娘娘的心思,大约还是凤姐姐三妹妹她们明白些。依着我看,竟还是她们多料理料理,方才妥帖。”
提起这话,宝玉便将探春的话说了出来。
“这便很好。”黛玉道:“娘娘久居深宫,自然还是挂念父母亲长并你们这些兄弟姊妹的,偏前面老太太、太太撒手去了,她却连亲身过来也不能,岂有不伤感的。虽说这些东西,容易勾动人心,可只这么闷在心里,怕也不妥。倒不如尤嫂子她们去了,细说种种事情,且将这思亲之情暂且宣泄一些,也是好的。”
宝玉点了点头,应道:“我也觉得这法子好,只恐老爷未必答应。后面竟与凤姐姐商议商议,总把这事完了才好。”
见他渐渐拿准主意,黛玉也不再提这话,因又问道:“我听说宝姐姐、云妹妹今儿都来了?”
“前头便来劝我,后面也不知哪里去了,竟没有到你这里来?”宝玉反倒有些吃惊,因笑道:“只怕去大嫂子她们几处先坐一坐,也是个意思。”
黛玉摇头道:“也未必,说不得已是回去了。我听下面的丫头议论,说着宝姐姐家婚事料理得差不多了,如今将将十二月,又有年节,大约是不成的,正月里也不好娶亲,说不得便是二月了。云妹妹那里,既是那卫家有意娶亲,又着紧料理,虽说只这半载工夫,说不得也就明岁三四月,便自妥当了。”
提起这话,宝玉便有些怅然,因叹道:“姐姐妹妹便这么散了,从今往后,也就留下我们两个,往后再要起诗社,也不知哪年哪月了。”
他口出无心,黛玉听得留下我们两个,却是两颊飞起一团红霞,忙起身啐道:“你嘴里混说什么呢。”一面便要往屋子里去。
宝玉一怔,回头细想了想,便知道自己话里有些唐突,不由伸手往自己额头一拍,因笑着赔罪:“是我糊涂了,竟说些浑话,好妹妹,你只让我过这一遭,可使得?”
一时说,一时已是跟了上去,拉着黛玉的袖子求饶。
黛玉也磨他不过,啐了两句也自做罢。
这般哼哼唧唧磨磨蹭蹭的,看到往来走动的丫鬟无不含笑,却不敢出声,悄悄避开来,自去做旁的事。独有紫鹃,一手拿着账本子,偶尔看两眼他们,心中着实无奈。
要不是两人年岁已大,又有婚约,她实在不想留在这里,宁可跟那些小丫头一般躲出去省事儿。
然而,熬了小半个时辰,黛玉宝玉两人才说罢悄悄话,回头见着紫鹃犹自坐在一侧料理事,不觉微微红了脸。
黛玉便命她倒两盏茶来,两人各吃了一点子,宝玉瞧着时辰不早,便辞了去,且不在话下。
倒是黛玉回过神来,因又问紫鹃:“这一向你料理账本,却多采买置办,又是什么缘故?我听说,仓库里积下不少粮米了呢。”
紫鹃笑道:“却有两个缘故。一个是如今灾荒连年,姑娘也知道,这府里的几样细米都难得起来,何况外头,咱们如今又有好些仆役人等,不免要积攒些。
二来却是张管家又置了一处店铺,那租赁的人家原预备明年六月便要离京归乡,他瞧着咱们铺子生意也好,又收拢好些仆役,便想着再开个铺子。我们商议了一回,一时半会却也拿不准。譬如当铺,须得有人掌眼的,譬如盐商,又须有门路,后面想到家中原有田宅米粮,不拘什么,先开个米铺,想来倒还容易些,便料准了做这个。如今不免略作预备。”
黛玉听了,倒也觉得妥当,点了点头道:“这还罢了。凡人在世,多些事情料理,竟比闲散着要强,你们这法子倒也妥当。”
“也是瞧着那铺子原在近前,不过隔了半条巷子,姨娘也好,张叔也罢,总能将将顾及到,方这么说着的。”紫鹃笑道:“不然,倒还是租赁出去省事些儿。”
说到这里,紫鹃顿了顿,又想到黛玉忽问起这个,便问道:“姑娘素日不理论这个,怎么今儿忽然问起来?”
“不过是如今见识过了,自然有些明悟。”提起这话,黛玉便有些嗟叹:“老太太、太太一时去了,我瞧着各人,竟都有些不同了。休说旁个,只是我一个,太太也还罢了,不过留了些头面首饰摆设物件,老太太却着实与我分了一份子的……”
“难道还有什么糊涂虫,竟拿这个排揎姑娘不成?”紫鹃不由竖起眉头,神色也有些冷凝。
黛玉道:“我原不是他们家的人,如今又得了这么些东西,岂有不恼的?不过有些人混不留意,有些人就是没落着好,也要心生嫉恨的。另有一件,现今鸳鸯姐姐到了我这里,她原掌着老太太的私房,旁人瞧着,岂不越发动了疑心?只不好明面张口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