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她这么说,紫鹃反倒有些冷静下来。黛玉素性敏感,未必是真有其事,她心中有所感触,平生出这么个念头,也是有的。
是以,她反倒宽慰道:“姑娘这说的什么话。这儿也没有旁人,我便讨姑娘个骂,也得说一声,姑娘原是老太太嫡亲的外孙女儿,现又与二爷定了婚事,要不是出了这两件大事,说不得明岁便成亲了的。
谁个能说,姑娘竟是个外人?那一起子小人,不过寻个由头说嘴罢了。这么些年,说二奶奶搬了家私与娘家的,忌恨宝二爷得宠的,哪年哪月少了话头的?”
“你这话虽不错,可如今,却说不得当年的话了。”黛玉轻叹一声,将探春的话提了一嘴,又道:“宝玉素来信重三妹妹,又觉这话有理,自然并无他想。我却知道,这府里进的少出的多,也非一日两日了。
前头凤姐姐当了东西添补倒还罢了,竟是小事。东府那边珍大哥哥挥霍无度,整日吃酒作耍,连四妹妹也听到风声。大舅舅更不必说,他买卖里通,为着还不是贪图银钱享用?现今各处分了老太太的私房,倒还罢了,过不得一年两年,只怕又要艰难起来了。
我思量一回,倒真真是煎熬,也不知怎么料理,不免越发留心咱们家的产业,也好有个参照。”
紫鹃听了,半日没有言语。
这人心享乐,哪里能有尽头的?贾家这些纨绔子弟,整日里杀鸡宰牛,吃酒赌钱,又有古董女色,权利往来,哪一桩不要花大价钱。光光这府里上下几百上千的仆役,粮米月钱,就不是个小数。
黛玉在外头的林宅,虽也买了些仆役,又有旧年从江南带来的旧仆,终究是个小数,摊子既小,人心也齐,原不比这大家大业,树大枯枝的贾家,又谈何相比较而论?
只是这样的话,她终究不好多说,只摇头道:“姑娘虽有心,怕也只能旁观者清了。现有大太太、大奶奶、二奶奶她们,纵然守孝过后分了家去,终究还有三姑娘呢。你身子又单弱,没的想这些又有什么用处?反倒耽搁将养身子。”
黛玉听了,轻轻叹了一口气,双眉微蹙:“你哪里知道我的心!”
“我若不知道,又有谁个知道?”紫鹃瞧着气氛冷凝,忙打趣一句,又岔开话来:“依着我说,姑娘倒不如想一想云姑娘呢。我听得那意思,说不得明岁便得出阁去了。偏如今这府里又在丧期,她也不得十分登门。过了这一年半载的,往后各有各的归处,未必还能似如今这般说话了。便譬如太太并薛姨妈,姊妹各有各的归宿,天南地北的,竟也有十数年不得见的。”
“这却是。”黛玉想着旧年湘云的艰难,因又道:“史家原是侯门,云妹妹的嫁妆倒也不必愁,自然丰厚。只是针线上的东西,却未必齐全,说不得还须她自己多做些。我们姊妹一场,原该帮衬着做一些,偏如今也不好动这个,竟还是问一问姨娘,哪里的绣娘活计鲜亮,捡些不打紧的小物件,与她送一些去。”
第305章 水暖
紫鹃听了,倒是一笑:“姑娘说得虽实惠,到底与姊妹们不同,未必妥当。倒不如待云姑娘过来,问两句闲话,若果然有些忙乱,便悄悄送一些去。横竖史家也定了好些面料来着的,到时候只说是姨娘她们贺云姑娘的东西,搪塞过去,也就是了。”
“也罢了。”黛玉想了想,也觉妥当,因点了点头,微微有些怅然:“云妹妹一旦成婚,还不知怎么着,若还是能留在京中,倒还罢了。”
紫鹃道:“总归前头二三年,多半在京中的。一则边疆苦寒,连着卫家都要拉扯人回来的,岂肯让云姑娘在过去。只是这卫大爷既有那样的心,大约必会另寻他处立一番事业的。
他既去了,云姑娘自然夫唱妇随的。好在卫家也是武勋起家,现有爵位官位,原与这里一般的,纵然有迁官他处的,总归还会归总京中。”
这话黛玉也虑过一回,但听得紫鹃也这么想来,心底自然安稳了些,因笑道:“这还罢了。这天下自有聚散之事,往年我只喜散不喜聚的,如今一桩桩事过来,倒又转过来了些,竟与前头不同。也难怪宝玉笑话,他那一番意思,也是有个道理的。”
紫鹃却不信这话,在她看来,自从两人定婚之后,黛玉的精神便减去许多忧愁,竟振作起来。就是身子骨也似比旧年更好了些,偶尔有些病弱咳嗽的,吃药调理,不过三五天便渐渐好转。
旁人只说她年岁渐长,身体也渐渐结实起来,不比小儿时孱弱。但在她看来,只不过是真有情饮水饱,去了心头大患,定了白首之盟后,黛玉振奋了精神,心理影响生理的结果。
也是看到这个,紫鹃才觉得这么些年自己从拆散变成支持,尽心竭力费的那些事那些心,不算百搭。只是,后面终究是个什么结果,她心里拿不准,不免还要日日悬心。
然而就在她日日悬心的时候,一桩连着一桩的喜事,竟又起来了。
先自然是探视元春这一件,料理的周全,凤姐等人回来,也说着娘娘安稳,必是能顺利诞下皇嗣的。那边宫中一日日一月月的,传来倒也都是安稳的消息。
及等过了正月,二月里邢岫烟出阁,薛蝌成婚,宝玉等人也是过去祝贺一回,吃了水酒宴席,对不敢喝酒,倒也略略尽意。
又有元春,待得三月里,提前发动,按说是有些不妥,谁知她却顺顺利利诞下一子,将养了几天,便是玉雪可爱,粉团团的,众人自然越发添了欢喜,倒将去岁贾母、王夫人离世的悲戚暂且减却了五六分。
就是贾宝玉,提及这个,也添了三分喜气,且去寻黛玉言语。
谁知到了水边,他便忽而有些恍惚,一时迷迷瞪瞪的,竟差点跌落到水中,幸而旁边正巧有几个婆子经过,瞧着不对忙七手八脚拉拽了过来,又慌不迭得回与凤姐处。
凤姐近来虽是忙乱,到底因着丧期之故,里外事情减却了四五分,倒还能支撑得住。又有邢夫人重讨了贾赦房里的事,更有三分从容。
这会子听了这话,她也是有些着紧,忙一面打发人请大夫,一面前去探视。
宝玉早被扶回了怡红院,却还有些神思恍惚的,凤姐过来,他也有些失魂落魄,半日才想起来让茶,言语起来,竟也是七零八落的,迥然不似他旧日的行止。
见着这情景,凤姐自然嘱咐丫鬟婆子里紧盯着服侍,可等出去了,她便沉下脸来,又见探春、黛玉、惜春并李纨也赶过来,她便先照应了一二。
及等四人进去瞧了一回,凤姐在里头不提一个字,出来后,却邀四人到她屋中说话。
平儿端了茶来,各人一份,又要预备点心,却被凤姐拦下,努努嘴使她打发了旁个小丫鬟,方沉着脸道:“大嫂子在,三妹妹、四妹妹并林妹妹也都是聪敏的,自然瞧得出来。这一桩事怕是不简单呐。”
李纨早在路上就盘算了一回,这时候便顺着话道:“我看宝玉,倒有些像太太旧年的样子……只是不知什么缘故。”
“还能是什么缘故!”探春面色沉沉,却率先戳破了事:“太太旧年多病,倒也罢了。二哥哥身子却是健旺,大夫现看了,也说没有病症,还能是什么?说不得便是动了些阴鄙下贱的魇咒的法子!”
她这话一出,众人都不免多看她一眼,心里暗暗叹了一口气。
这话,满座谁说来都是容易的。偏偏,谁又不好张这个口。到底赵姨娘是探春的生母,提了这话,岂不是刺她的心。可谁都不肯说,她自己便要说出来,细细想来,倒越发可叹可悯可敬了。
这些心思,探春自然能明白。她秉性聪敏,又知大体,明事理,虽说知道在座诸人的心思,越发叫她恼怒。可这一腔恼恨,她也知道该往那里去的:“太太那一回,未必不是迟了,方这么着。现今既有这情景,竟还是早早料理,先将院子各处查探翻找一回,才能安心。”
她既这么说,黛玉便也道:“宝玉戴着的那块玉,竟也请得道的人来做个法事,再悬挂上去,才是妥当。”
“这却容易。”凤姐道:“我已是打发人告诉了我们二爷,请他亲自去清虚观请张道长来。他虽是个神仙似的人物,到底与咱们家相厚,过来一趟倒也容易。”
得了这话,众人心中更是安稳,而后又去看宝玉,却见他越发深思混沌,竟有些呆愣起来,不免寻了话来与他言语,又从旁照料,且不在话下。
宝玉既得病,又是这么个情景,自然惊动了贾赦、贾珍夫妇过来,又有贾政,本是往城外家庙里料理事的,也是匆匆赶回。
凤姐自然将一应事分说明白。
贾政虽不信这些鬼神之事,争奈大夫只说无恙,又有旧年的几桩事,由不得他不偏信三分。又有贾珍,听得凤姐说情张道人一件,忽想起旧年自家祠堂闹鬼一桩事,忙道:“怎么不请旧年那位张老道?他虽不比这张真人,倒也有些异样的能耐,又与宝玉结交的。”
提了这话,众人也想起这一桩,前头王夫人倒还罢了,后头悬了宝玉便好转过来,只是重病而去的,便没想着这一遭。如今宝玉又是这样,既要做法事,那位张老道,却也着实有些不同凡响。
凤姐便道:“那原是宝玉荐的人,如今又如何寻他去?倒是旧年听薛姨妈提过,原请了他来料理,竟也有些效应的。等张真人来了,先做了法事,暂且安稳些,再去请他来,也还罢了。”
这一通料理,却也是正理,众人自无旁话,又探视宝玉一回,方才散了。
倒是邢夫人,因宝玉自小得人意,多有疼爱,竟多留了一阵,后头又着人送了些药材过来,倒也是难得的心意了。
凤姐看在眼里,也不惊讶,只命麝月收好了,又问她:“近来可有什么人过来?有什么异常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