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书姑娘,我原是林荣家的媳妇,如今有环三爷的要紧事,须得见三姑娘。”林荣家的也干脆利落,一句话就将事情说明白了。
这侍书原是探春身边得力的心腹大丫鬟,自然也有些见识才干,原听得林荣家这三个字,她还皱了皱眉头,张口要拒绝的,一听后面环三爷,立时变了脸色,瞧了左右两眼,就拉着她往里头去,一面嘱咐道:
“你在这里等一等,我告诉了姑娘,再叫你进去。”
这却是要打发了旁人,好做事的意思了。
林荣家的见着这光景,虽是一味垂头低眼安顺应了,心里却又将探春高看了三分:就是身边的丫鬟,也是八面灵通,有见识有手段的,何况这做主子的。
果然,她等了一盏茶不到的光景,就被侍书招到里头去,一路上除却一个翠墨,旁个人一个也没见着。到了里头,那侍书只与探春回禀了一句,就悄悄退到外头,闭门守在外头去了。
一应行事,都是行云流水一般,不见半点烟火气。
探春也只是坐在上首,着实打量两眼,就道:“坐吧。”
林荣家的却没有应话,反倒直挺挺跪下来,连着磕了好几个响头,两只眼睛犹如活泉水一样,泊泊得流出满脸蛮襟的泪来,口里却一丝不错,说得极简断:
“奴婢做错了许多事,不敢领姑娘这一声坐,只盼姑娘能念一念我们家为三爷做事,好歹给我们家一个活路!”
“他叫你们做了什么事?”探春神色冰凉,盯着林荣家的,冷冷道:“收了泪,好生回明白了!”
那林荣家的早有准备,且将自己所求,并为贾环所做的种种,尽数回了明白,又有钱槐可能做的那些个事,凡她知道的,也尽数说明道清。
这一通话,从头到尾,饶是林荣家的有口才,着意简短,也足足说了两盏茶有余。.七
探春本是心中有数,但在听到这些事后,也是气得脸色铁青,脑子嗡嗡作响起来贾环比她所知的更坏了十倍!这些所作所为,哪里有半点大家公子的模样儿,纵然是杀千刀的小人,也不过如此了!
他们家正经的世袭国公府,父亲酷爱读书,教导严苛,嫡母也是温厚,总归都是规矩礼数里行事,偏他却养出这么个脾性来。难道这就是君子之泽三世而斩?
想到这里,探春心里一阵心酸无力,差点就要滚下泪来。
只是眼前这个林荣家的,她实是信不过,又想着自己的体面,终究都忍了下来,反倒淡淡着道:“你如今说这些,又要求什么?我不过是个姑娘,原做不得主的。”
“只求姑娘往二奶奶跟前说个情,好歹宽限我们一些时日那账本里的亏空,数额是在那里不假,可这么些年,我们或是求人,或是自家有事,早花用了许多钱,实是艰难。”林荣家的哭哭啼啼,做出模样儿来,旁的一概不提,只说银钱的事。
探春见着,想了半日,才道:“我做不得主,也说不得这话,正经有用的,还是二嫂子放心,我让侍书带你过去,你把这些事都说与她听,她原是个爽朗大方的,自然不会亏待了你。”
两句话说罢,她也不等林荣家的怎么哭求做戏,先叫来侍书,命她将人带到凤姐处,又道:“就说我说的,请二奶奶只瞧在我们素日的好上面,也想一想后面投靠的人,略松松手,果然能给环哥儿一个教训,也是好的。”
那侍书听了,原要为探春抱不平,但瞧着她眼圈儿微红,不知怎么的,也没了那个心气,只得答应一声,就拉起还是哭求的林荣家的,一径到了凤姐房里,如此这般说了一通。
凤姐听了,往那林荣家的面上看了一眼,忽得笑道:“你们姑娘的意思,我知道了,你回去就说,让她放心,我自然会料理明白的。”
第250章 有感
待侍书一走,凤姐抬眼看了林荣家的两眼,静静听完她前头与探春说的那些事,才忽得一笑,且吩咐平儿:“去,倒一盏茶给这位管事娘子我虽年轻,托赖这好胎,见过的嬷嬷妈妈媳妇子,也好有几百个,总算也是有个见识。这么个聪敏知机会行事的,数来也不过十个指头。今儿既撞见了,少不得给个礼儿。”
这林荣家的自到了凤姐跟前,便不再落一点泪,进屋前又早早擦干净了,如今虽眼睛红肿了一些,旁的却似无事一般,并不露半点惊慌恳求的神色。
听了凤姐这话,她也只是垂头束手,口里谦逊:“不敢领奶奶的茶,小的也不过是求个情罢了。”
“旁人求情,可不能似你这样,不多不少,做得正正好的。”凤姐挑着涂了丹寇的指甲,相互呲了一下:“明明知道三姑娘做不得主,偏要往她那里走一回,不就是为了求情前,先替我办了差事。这礼下于人的,我也不是个糊涂虫,自然也乐得松一松手。”
林荣家的忙跪了下来,垂着头道:“奶奶大人大量,高抬贵手,原是奶奶的雅量,奴婢哪里敢有旁的想头?”
“是不是,我也不理论。”凤姐直起身子,笑吟吟着道:“横竖我承你的人情,你挪了玉瓶子,我也省了打老鼠时的顾虑。二来,你也就求个银钱宽限,不求差事,也不求留下的,我跟赖大提一声儿,他自然会在太太跟前说好话。”
说到这里,凤姐站起身来,也不再看林荣家的一眼,只吩咐平儿道:“你送送她,再去赖大跟前说一声,这银钱能凑个六七分也罢,早些打发了人要紧。”
那林荣家的忙磕头谢恩。
凤姐也不理会,径自往里头去了。
倒是平儿心里有些沉沉的想头,一面领着林荣家的出去,一面着实细细端详,却没有十分言语。也就到了最后,将人送到外头去了,她方问道:“你离了这一处,果真还有旁的去处?”
这林荣家的听了,也有些怔忪的样子,半日才忽得道:“平姑娘放心,我们自然有我们的去处。不然,也不敢从这里出去了。”
说罢,她轻轻叹了一口气,回头往庭院里瞧了两眼,有些风霜的面庞上,忽得浮现出些复杂莫名的神采,半日过去,才勾了勾唇角:
“这人生聚散,哪里论得清楚。许是从此后,再没有来日,也许是从此后,才有来日。我谢平姑娘相送,咱们日后有缘再见罢。”
一时说罢,她便又垂下脸庞,谢过平儿,径自去了。
却是平儿停在那里,品度着两几句话,倒还怔怔出神了半日:这个林荣家的,素日不见多少出彩,如今说得几句话,言语声口倒与平常的嬷嬷妈妈不同,也不知是个什么来路。
虽然这么想着,到底已是有些迟了,等着她回过神来,便还是去寻赖大。谁知转身才走了三四十步,忽得被人叫住,循声看去,却是紫鹃正捧着一瓶子芍药,俏生生立在那里。
“你拿着这一瓶子花做什么?”平儿一见着她,便笑道:“也不叫个丫头拿着,这一路来回的,仔细等会子胳膊疼。”
“原是我们姑娘瞧见这花生得好,剪了两枝给老太太赏玩。”紫鹃笑道:“这一点子东西,能费什么力,常日里动一动,走一走,反倒精神健旺呢。对了,你这是打哪里去?”
听得说是给贾母送的花,平儿也细细看了两眼,见着花朵硕大而垂累,枝叶碧绿而光泽,有疏有密,配着素净圆肚的白瓷瓶,平添三分富贵风流之态,在顺口说自己被打发告诉赖大两句话后,她不免称赞了一回:
“这一瓶子花,瞧着比枝头还娇艳些,老太太瞧见了,必是欢喜的。”
紫鹃见着并无旁事,也笑道:“也是费了好些精神,才剪了三四枝,又自己拿着剪子琢磨挑拣,好容易方弄出这一瓶子花,自然好看的。也是如今没什么事,她方寻摸出事来。”
听见这话,平儿抿嘴儿一笑:“如今宝二爷留心读书,不免往你们姑娘那里少去了些,两厢里又长大了,越发和睦,自然比旧年多了些闲情。只是要说没什么事,这倒未必。”
“怎么着,难道近来又有什么事出来,我竟不知道的?”紫鹃一听,便品度出些意思,忙问道。
瞧了瞧前后,平儿就拉着紫鹃到了处僻静地方,低声道:“你这么个聪敏人,耳目灵通的,怎么没听见早前钱家、林家两处的事?”
一听是这个,紫鹃也皱了皱眉,却还是道:“你们奶奶有心做些事,又有什么可说的?纵然干系到环三爷,或是牵扯到三姑娘,究竟不是什么大事,也与咱们这一起子人没相干的。”
“旁人说这个,我倒是信的,你要还这么说,便是搪塞我了。”平儿叹道:
“就譬如说这花吧,你们姑娘剪了这几枝,必是早前跟那照料的人吩咐了,甚至抓了一把子钱也是有的。放在早前,哪里有这样的事?自然是三姑娘做主,分派了园中各项差事与众人,使他们照料生财,方才有这些个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