咱们凭良心说,三姑娘她们自然也是一片好心,这些个银钱赚得也不是归她们去,原是既补益官中,又能使下头的人有所增益,正经的好事儿。
可是,上头的姑娘不必说,下面的大大小小的丫头,或是想着掐两朵花儿顽,或是走动顽闹时候不留心,有些磕着碰着了,岂有不与照料的婆子吵嚷的?你瞧瞧,这一桩好事,还有些妨碍的,何况如今要抄下头人的家产?”
紫鹃前头听见钱家林家的事,已是有些体悟,如今又见平儿将话说得明白,也就说两句实心话:
“话虽如此,要是听凭他们去了,这亏空又怎么算?咱们私下里说话,也不怕说破些。这府里几百上千的婆子丫头,凡有了差事的,自然难免不清白。
可要现查出大亏空来,要还只是听凭了去,这些人大起胆子来,指不定往后胡作非为的,谁知道还会闹出什么来。自然要有个惩戒才是。纵然有人瞧着提心吊胆的,许是还要生出些风潮来,等熬过去了,终究要比前头好些个儿的。
只是二奶奶未必能得了好去罢了。”
这最后一句她一说出,平儿就叹了一口气,因道:“可不是你这话,偏我们奶奶这么个聪明人,就是不肯饶过一口气,必要将事料理了。如今旁人口里不说,心里自然更惧怕她三分。要后面还有人学着告状,连着再来三五件事,人人都怕起来,纵然她是个铁打的,何苦叫人咒去?偏这些话,我也不好十分劝去。”
“那你的意思是……”紫鹃见她似有犹豫,便问道:“有什么求的,你只管说来,我虽人小力弱,也未必能做什么,但凡能为你开解的,总归还是能尽尽力的。”
“也不是旁个,只是常日里你并林姑娘得空,也常来坐一坐。”平儿想了想,终究收回自己想要说的话,只道:“如今我们奶奶也不料理事了,越发闲得有些无趣,总寻思着要做些什么事,偏如今也不好做什么,不过白费神。”
紫鹃见她说了大半日的话,却只提了这一桩不打紧的事,不免心里疑惑,面上却立时答应了。
当下里又说了几句旁的话,因日头不早,两人又各有事项,便自散了去。
紫鹃径自往贾母屋子那里去,谁知才走了五六步,忽得又被平儿叫住。她转头看去,却见平儿正站在一株大石榴树下,层层的花叶堆叠,遮住了半个脸庞,也瞧不出她的神色,只听到那声音不高不低,有些微微的暗哑:
“紫鹃,若果真应了我的话,有那么个影子的时候,你瞧着我们素日的好处上,好歹提醒一句。”
“什么?”紫鹃一怔,还没多想什么,就下意识答应了。
平儿听见,仿佛也是松了一口气,又笑着道了一句谢,便自去了。
倒是紫鹃听着这没头没尾的话,心里暗暗纳闷,偏这会子日色黄昏,着实有些迟了,她也只得暂且压下这些情绪,一径到了贾母院中,进去将事回了贾母。
贾母自然欢喜,因笑道:“我说着她今日原说好了些,怎么还没过来吃饭,原来为着这花儿。”旁边王夫人、凤姐、李纨已是离去了,还剩探春、惜春并宝玉三个在旁凑趣。
如今一见这花儿,自然都围上来细看,又唧唧呱呱说些凑趣的话,引得贾母更是欢喜起来,非但夸耀了一番,且还顺口赏了紫鹃一个荷包。
紫鹃笑着领了赏赐,又陪着说话一阵,便随众人散了去。
及等到了外头,探春先问了两句,听得说黛玉只还有些咳嗽着,并无大碍了,便点点头与惜春一并去了。宝玉自然是跟着她一道,往潇湘馆去的,路上又不免问东问西一番。
因这两日时气所感,黛玉稍有些乏力咳嗽,连着贾母处也少过来了,宝玉自然多有挂念的。
紫鹃心里知道,便将一应的起居说了一番,方又想起一桩事,因问宝玉:“对了,二爷可还记着甄姑娘的事?”
第251章 赏罚
宝玉摇头道:“忽然要寻个人来,哪里那么容易了。”
“我表兄倒是提了一个人。”紫鹃将前面江霖所说的那个池崇说了一回,见着宝玉有些皱眉,便又将她的考量分说明白,方道:“只是他说得虽好,到底相识不过一二年,未必深切。二来也不知甄姑娘那边如何说。”
提起这样的事,宝玉就觉得有些不爽利,但他也知道,似甄英莲这样的处境,终归还是寻一个好归宿为上。是以,他嗳了一声,虽有些悻悻然,还是点了头:“我使人打听打听也罢。”
说着,两人已是到了潇湘馆,到了里头,黛玉抬眼一看,便问道:“好端端的,你皱着眉头做什么?还有哪个让你不高兴不成?”
因这几日黛玉有些不爽利,紫鹃便没提甄英莲的事,是以不知道。
宝玉回了两句,她也记起前头自己半是感慨,半是留神嘱咐过的两句话,因与紫鹃道:“还是你周全细心。前头我也不过提两句罢了,这牵线做媒的事,可不容易,一时有了差池,既委屈了人,自己心里也不好受。”
“咱们寻两个妥当人,告诉甄夫人也就是了。”宝玉道:“她这么个人,再没得个好去处,岂不是苍天无眼?料想必会顺遂的。”
见他这么说,黛玉反倒有些好笑:“前头不乐见的原是你,现提着归宿的也是你,越是大了,反倒越不能遂心做事了不成?”
“可不是这个理。”提起这话,宝玉便有些耐不住,挨着黛玉坐下,一面吃茶,一面抱怨:
“要都还是从前的脾气,老爷再是逼勒,我也不肯读书做八股的,一派陈腐之气,纵有几处少有悦目的,也抵不过大略的。再有姊妹人等,虽说男女婚事,人伦大礼,争奈不得,我也多是不肯理会,多半到了最后,也就叹几口气,伤感些年月,径自过去了。
哪里像如今一般。实话与你说了,有一日我做了个梦,原是自己照镜子,可越瞧,越觉得镜子里的人竟不是自己,倒似个变化的妖怪,越发心惊起来。回头猛地警醒了,浑身早就寒湿冰凉了,方知道是个梦。”
说到这里,宝玉自己都有些闷闷起来。
见他这样,黛玉也心里有些酸软,伸手握住他的手,低声劝慰:
“人生一世草生一秋,你虽是为了自己的心,方劳神费心,去做原不肯做的事。但未必不能为了自己的心,不再去做那些不肯做的事。你我本也就是天底下寻常的人,寻常人做寻常事,又有什么不好的?”
见两人说得细密熨帖,紫鹃悄悄退了下去,听凭他们说些私密,自己却不免寻思今日平儿种种言语。
思来想去,她还是觉得大约这一桩事,还有些旁的细故:后面倒要留意留意凤姐那边的事了。
紫鹃这里思量着,却料不得凤姐一改最近的安静,这一桩事做得雷厉风行。
前头钱家、林家两处蠲了差事,后头又引得两家人争来状告,虽减了好些银钱亏空,却又拔出了三个人来。那账房里头,本就只有六个人,分管各处的。如今六个去了其五,王夫人不免有些迟疑。
凤姐却十分坚持,着实劝说。先将如今府中内帑不足提出来,又将这些个人各有账本的不好之处讲明,到底劝说王夫人比着林家钱家两处的法子,一时都蠲了差事,勒令添补亏空,后头打发出去,以作惩戒。
底下的人瞧着,自然更添了惧怕,但眼见着肥差有了出缺,不免也动了心思,好些个素日以为有些体面的,或是本就沾着边的,便有意送个礼儿怎么的,好求得这差事。
谁知凤姐早有打算,除却前头出告的两人外,只又添了一个贾芸,且将里头的事总揽起来。凡有什么亏空,众人一概填补过去,若是亏空太多,便比着前头的例而行。
另外两个差事,她却劝王夫人减了去,一则少了人浮于事的麻烦,二来也是俭省些银钱。
王夫人斟酌了半日,少不得往贾母跟前告诉。贾母听说,却觉妥当:“固然祖宗的例不好改,如今府里不比当年也是有的,该俭省的,自然俭省些为好。二来,这等事,原就要赏罚分明,你这样做便很妥当。何况,那芸哥儿我也听过两耳朵,倒是个孝顺孩子,又是自家亲戚,能帮衬帮衬,也是再好不过的事。”
有了贾母这话,王夫人方放下心来,虽然到底宽和了些,大抵却还是比着凤姐的话,照着行事。
如此一来,事便成了定局。
前头贾环知道消息,还百般盘算,打量着往各处告诉求情,纵然蠲了差事还了亏空,总归能留下钱家林家两处的人,好做使唤。如今瞧着这光景,他也不免心惊肉跳起来。
当即去寻探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