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的风终于刮起来,从没有刮得那样大,深海的浪潮将她高高抛起,高得像是可以听见切割海面的汹涌的风,继而又遭遇一个迎面拍来的巨浪,将她推入更深更暗的海底。
她想去抓浪,可浪是无形的。
体内的炽热与海水的冰冷像是互相扭打捉弄,最终将她抛弃,她无法呼吸,看不见、也听不到任何声音,她甚至起了莫由来的欲望,想看看山,亲耳听一听风的声音,她焦虑却无力,只能眼睁睁看着眼眸倒印的光重新被黑暗笼罩,山啊――风――
那会是什么声音?
无边葱茏的绿就那样将她笼罩包围,她浮在一梦不切实际的幻想里,渴望救赎。
黑暗中,终有什么东西将她拢起,沉浮着朝着光亮的海面升去,她甚至开始幻想着是否是那只有着如太阳般金色鳞片却始终如同死寂一般的巨龙,她眯眼看见了一缕青光,就如她想象中的绿和夏天葱郁的山林,她漂浮着,徜徉在海底令人窒息的、又或者根本不存在的风里。
“绫杳……”
她听见有人在唤她,饶使她可能并不属于这个名字。
“…绫杳……”
那声音越来越近,她摇着头迫切地想要睁眼,体内从未停歇的炽热却暴动着,将她的眼皮埋压、将一切思绪洗刷。
“绫杳…!!!”
她着急得几乎流下泪来,想要抓住那个忽明忽暗的青光,更想要努力挣脱这一切的冰冷,海面上的光越来越近,海浪刷拉刷拉地响,像是要震破她脆弱的耳膜,她近乎是用尽全身力道,扬着脖颈,浮出万米幽怖的海底――
新鲜的空气疯狂涌入翕张的肺里,眼前一片眩晕似地光亮…
她终于得到了救赎。
眼前一片昏暗,唯指尖的触感炽热而清晰,陌生而又熟悉的气息萦绕,远处昏暗凌乱的长桌角,还滚落着一只墨迹已干的毛笔。
近乎全然的黑暗里,绫杳感觉自己正被人打抱在胸前,衣衫的褶皱将两人缠绕,她下意识摸了摸锁骨边的衣角,却并非她熟悉的丝质衣裙,尚还残留着对方体温长袍大袖深深将她包裹。
这是她的房间…
绫杳混沌的脑子近乎辨析了半晌,才确认了这个事实。
迟来的记忆若漫天刮起的风沙令人头痛欲裂,暗与亮之间,从窗缝中逸散的月光再度恢复了淡淡的暖黄色泽,血月之下的神庙也好、浪迹天涯的情侣也罢,包括那股升腾煎熬的热与嗜入骨髓的疼,唯有的记忆停留在她倒在黑暗小巷的一刹,五感封闭,之后好似又经历了什么吵闹,却如同泡在海水里的长篇大论,只剩了满纸凌乱难辨的墨痕。
紧贴着的身体,让她清晰嗅见男人身上清苦带着些许异族香料的气息,令人熟捻到深刻地记得,她是如何夜深人静将那个针脚打架的香包偷偷塞入对方的衣橱的。
玄桓不可能不知道,他将她的一切看得太透了…所以有时,才格外令人害怕。
她想见他,却又总怕见他。
分分合合的戏码闹了许多回,每当她以为她向他的心又再度走进一步,倏然的疏远和争吵,乃至于他身上的永远窥探不完的秘密又好似把她一下推回到原点。
他有太多故事了。
绫杳曾以为自己可以装傻充楞,一切都不在乎,只要陪伴在他的身边,她的寿命相比于玄桓的太短,也许只要几百年之后,她不作精进的修为就会使自己剩余的寿命消耗殆尽,她不过只是男人漫长生命中的一个过客,甚至也许还不如穆青…
而她的陪伴对于他来说,似乎只是一份自我满足的自作多情。
也许玄桓压根对她没有什么感情…至少在男女之情方面。
他是个好老师,她却不是个好学生。
脑子沉甸甸的,绫杳却总觉得心里有什么东西忽而空了一块,也许是实质的,更多或许是精神上的,她下意识抚摸了一下自己右边的胸口,只感觉平静、空荡荡的,好似那时候剧烈的跳动的第二颗心脏也只是她剧烈疼痛产生的幻觉,一如她不清楚自己又是何时对于玄桓有什么好感的…
她不禁想起话本上的情爱故事总是那样结局美满。
绫杳想走了几次,可临别回望,她却更想回来,再见一见他。
她似乎曾经沉落海底,她幻想着、陪伴着那只金光熠熠鳞片如同铠甲的巨龙…她却更想听一听风,摸一摸苍翠的林。
他就是她的太阳,是那束天青色打捞她的光。
爱会有过期的期限吗?
男人正抱着她立在床前,却不知因何,久久未动,窗棂细缝钻进来的月光就如同每一个她自己度过的、平静的夜晚,照亮了屋内的木构,最终打在紧闭的房门上,折而往天花板而去,一切都是她离开时的样子…也包括地上她用鲛珠粉末绘就的盗梦之术的法阵。
伏在男人胸膛前的小脑袋下意思缩了缩,绫杳的心里闪过心虚,就好似做了什么坏事抵赖了半天,最终又被人拖着指认现场,万般抵赖不得。
男人的阴影虚拢着她,她靠在玄桓的肩头,男人始终沉默着未有说过一句话,就好似陷入了自己的阴霾之中,散逸的月光只是轻巧几笔勾勒了他的侧脸。
她看不清他的表情,硌着清瘦肋骨的腰肢下意识扭动,却感到抱着她的手臂下意识的躲闪放松,有什么湿辘辘的液体已然浸透了她身上裹着的布料,腥甜的气息也将她沾染。
“…玄桓,你受伤了?!”
绫杳挣扎着想要从男人的怀抱中落下来,却反手被对方下意识箍得更紧,她的声音几乎急得有些变了调:“你流血了!快放我下来!”
挣扎中包裹衣衫的一角随之脱落,扬起脖颈与那漂亮的肩头大大敞露,月光如同她的肤色一般柔和诱人,一双天青长眸却一反常态地全然忘记了什么狗屁君子的‘非礼勿视’,只是定定地盯着眼前脖颈上一片片刺目的吻痕。
绫杳挣了几下,以为对方会因吃痛放手,谁知玄桓今日不只是吃了什么错药不说话便还硬邦邦地看着她,她下意识探手去摸,身下的手臂伤口十分齐整,显然是什么利器造成的,割得虽不深,却因着她方才的动作再度崩了堪堪凝止的血痂,新鲜的血液再度从伤口流溢,洇透她身上披着的长衫。
她不敢再动,拧着怒气未消的杏眸侧眸去看他,双目对视间,她却好似一个不慎就这样一头栽进了那汪深不见底的天青色幽潭,沉默而冰冷的水再度将她吞噬,比起怒涛汹涌的海,更像是幽幽水波之下深不见底的黑洞。
绫杳呼出的气是热的,与之交换的,玄桓的气息似乎只有万年冷冻的寒冰。
她不知他因何生气,也或许是依旧在恼怒她私自的窥探。
毕竟每个人都有不愿告人的往事。
“我…对不起。”
“我不该……”
她欲要张嘴道歉,却忽而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她头一回与玄桓贴得这样近,她张合的嘴却乎都能触到男人笔直挺翘的鼻尖。
月影勾勒的线条头一回令她发现到玄桓的鼻尖其实带着几分圆润的弧度,并不像是刀锋那样英气,更不似异族人的鹰钩鼻…却煞是好看,令人想要亲吻,想要去触碰这汪深潭埋在中心的宝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