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当我看着闵丞纹那样痛苦想要挽留她的孩子,她在被祝臣舟抱出去时还在不停说一定要保住,她不能失去孩子。那一刻连我自己都诧异,我竟会本能的按住自己小腹,去感受我无法触摸到的心跳和胎动,温暖与呼吸,我第一次明白他对我而言,也早已不知不觉变得非常重要,等同于我一半生命,和报仇掠夺的价值不相上下。如果他从我身体内未经允许便突然抽离掉,我会发疯,会再一次植入更深的仇恨。

祝臣舟从进入病房便没有出来,一直待到后半夜凌晨一点多,期间不时有护士和大夫进出,拿着各种补药与液瓶,里面安静无声,似乎都没有人存在。

闵丞纹在凌晨两点多醒过来,她一直叫嚷着很痛,她最怕痛,闵宝涞不止一次和我翻看过她与闵丞萝小时候照片,闵丞纹自幼体质不好,体弱多病,几乎所有照片都虚虚柔柔,脸上挂满泪痕,清瘦得可怜,被蚊子叮出血那样的疼她都忍受不了,所以为祝臣舟怀孕,是她这一辈子赌上的最大勇气。

我和闵宝涞在过道听到她声音便推门从外面走进去,正看到她披头散发坐在床上,一张没有洗过的脸眼睛一片红肿,她完全无视我们,目光呆滞,一边无比慈爱抚摸自己早已平坦的腹部一边对小声祝臣舟说,“他好像又踢我了,臣舟你快来摸摸,和良良说句话,不要吓到他,小声一点,像我这样。”

她一脸诡异笑容,看得人心惊肉跳,闵宝涞一言不发站在门口,他并没有进去抱一抱劫后余生的女儿,而是表现颇为冷淡,苍老脸上仅能找出一丝对于逝去外孙的心痛。

可能闵丞纹这一次做得太过分,还没有任何证据便在宴会对我大喊大叫,前一秒还和我母女情深,后一秒便撕得我哑口无言,让人们议论纷纷看笑话,伤了闵宝涞为人父的颜面与地位,所以他根本不曾过去安慰,只是在这边冷眼旁观。

祝臣舟坐在床尾,静静凝视闵丞纹,直到她说得精疲力竭,嘴唇越来越干裂,他才伸出手搂住她肩头,极其艰难而伤感的吐出一句话,“丞纹,孩子没有了。”

闵丞纹的脸在一瞬间便惨白,用心死如灯灭去形容那份悲壮和哀婉都不为过。

她看了祝臣舟半响也无法相信这个事实,在我以为她会撕心裂肺嚎啕大哭时,她忽然扯出一丝难看的笑,莫名其妙眨了眨眼睛,就像听到一个非常有趣的笑话,她一把拍掉祝臣舟搭在她肩头的手,看他仿佛看一个精神病,“你说什么呢,啊?孩子在我肚里好好的,已经四个多月了,怎么会没呢?他已经成型了啊,我们上个星期才检查过,是男胎,健健康康的男胎,你忘了吗?”

闵丞纹说着说着便笑出来,她笑得很用力很夸张,一边笑一边喊,“良良,看你爸爸怎么会开这样的玩笑,等你生出来,妈妈帮你打他好不好。”

祝臣舟只是默不作声看着她又笑又说,等她笑得失去力气,笑得眼泛泪光,他才无比冷静抚摸上她脸颊说,“孩子已经没了,为什么不肯相信这个事实,难道我还会骗你吗。”

“你当然会!你们所有人都在骗我,我就生活在一个谎言里,除了孩子我一无所有。闵氏不再属于我,爸爸也不再属于我,一夕之间天翻地覆,所有人都以为你爱我疼我包容我,这份苦水我只能默默下咽,只有我清楚和我同床共枕的丈夫惦记着一个死的女人,还爱着一个生的女人,即使和我有了孩子也无法将这颗心捧给我,他的笑永远若即若离,蒙着一层纱,揭不开穿不透。”

闵丞纹从笑到哭从冷静到愤怒就在一瞬间,她变脸变得太快,我被她惊人的爆发力吓得不轻,本能的往门口退了两步,可祝臣舟没有耐心,她触怒了他逆鳞和伤疤,更使他忍受不了她口不择言的发疯,他一把扣住她手腕,将她掌心贴在早已塌陷下去的腹部,他声音微微抬高说,“你自己摸,还在吗?我为什么要骗你,不管我们感情怎样,不管我这个人是冷还是热,我不会拿一个孩子的生死当作玩笑,在宴厅时他就已经不在了,送到医院不过是最后挣扎。”

“你们所有人都在骗我!我孩子还在,你们是魔鬼,是魔鬼!”

闵丞纹抱住自己头闭着眼失声尖叫,她嗓子哑得像被烫过一样,发出的嘶鸣极其难听,她上半身倚靠住床头,两条腿在半空中不停踢打蹬踹,每一下都发了狠力,充满要弄死人的阴森。

祝臣舟全程没有躲避,就任由她发泄一般重重鞭策在他身上,闵丞纹脚和手都被撞击得通红,她似乎感受不到疼痛,周而复始不知疲倦的殴打焚毁这个令她崩溃而窒息的世界,她最终嚎哭激闹了许久,才终于失去力气,她啜泣着蜷缩成小小一团,将自己包裹如一只过冬的蚕蛹,我才发现这一夕之间她瘦了好多,因为挣扎而暴露在空气中的手臂,全部都是骨头,只剩一层薄薄的皮贴在上面。

232 弃

闵丞纹哭过后,便将自己困在阳台上,用窗帘遮挡住身体,不肯让任何人靠近。清晨阳光非常明媚,充满暖意的金黄色洒进房间内,她抱住膝盖缩成小小一团,背部时而起伏时而颤抖。

闵宝涞被她凌晨那一场喊叫闹得脑袋疼,再加上一夜没睡,根本扛不住了,去卫生间时险些在门口栽个跟头,祝臣舟不敢怠慢,便吩咐庞赞送他回闵宅休息,我原本也要跟着离开,但一大早干呕格外严重,趴在椅子上起都起不来,庞赞担心自己车技不佳,路途上颠簸起来会让我更痛苦,于是我就留下,等过了这一阵再回去。

我和祝臣舟站在病房里,隔一张床注视闵丞纹,她手中抓着一件小孩子穿的红色肚兜,正贴在自己脸上细细摩挲感受着,脸上挂了一丝惨白笑容,干裂的薄唇一声声呼唤良良。

这惨烈而悲情一幕给了我巨大冲击,如果说之前我对腹中孩子充满利用,想过在利用完毕后亲手送他上路,从而了却我一切牵挂,只专心抚养露露。那么此时我已彻彻底底断掉这个念头,母亲失去骨肉的痛,比连心十指甲盖剥落大约更肝肠寸断生不如死,再自私恶毒的女人也无法承受住。

祝臣舟看着角落处凄惨的闵丞纹默不作声,这一夜不眠不休被拳打脚踢让他厌透了她,可终究是自己妻子,道德与法律都背负一重枷锁和义务,他不能选择弃她不顾。

他面无表情绕回床头,提住摆放在矮柜上的保温壶,将里面热粥倒入瓷碗内,捧着碗重新回到阳台,他屈膝半蹲在闵丞纹面前,平视她削瘦的脸。

粥碗内散发出温热清香的味道非常开胃,听说闵丞纹最喜欢蔬菜粥,她常年减肥,除了鱼之外基本不沾荤腥,蔬菜是她最喜欢的食物,分别取上各类品种切丁切丝,洒进粥里搭配酱腌咸菜,闵丞纹能破天荒喝两小碗,可此时她面对最爱食物无动于衷,像是灵魂出窍脱离了这个世界,完全沉浸于那一件肚兜带给她的最后温暖与安稳。

祝臣舟对她说,“把粥喝掉,孩子的事以后再说。”

闵丞纹这才微微动了动眼珠,她看向他,嘴唇颤抖问,“什么以后再说。”

祝臣舟垂眸盯着瓷碗边缘的兰花,“你养好身体,可以再要一个。”

闵丞纹有些不可置信,她苍白指尖抚上他的下颔,在他唇上细细抚摸,似乎在感受他话中真假,可即使假的又如何,世上错把男人假意当作真心的女人还不是千千万万,何况此时对祝臣舟深深眷恋的闵丞纹。

她一夕之间骨瘦如柴眼窝深陷,这样可怕的变化,让祝臣舟面对她时心情尤为复杂,虽然并非他造成,可他脱不了干系,他忽略掉那样鱼龙混杂的场所一个备受瞩目的孕妇单独行动多么危险。

祝臣舟握住她皮包骨的手,柔声哄着让她喝粥,闵丞纹呆滞良久,她忽然说,“我为什么会失去良良。”

祝臣舟捏住汤匙的手在粥碗里搅拌着,他默不作声舀了一勺,然后喂到她嘴边,她根本不喝,只是倔强盯着他,非要问出一个结果,祝臣舟只好回答说,“我让庞赞去调查了,南海酒楼所有接触过餐区的人,不论宾客还是侍者,都会接受这份调查,很快就有结果。”

闵丞纹吸了吸鼻子,她眼眶不知为何又迅速泛红,她哽咽着问,“你作为父亲,会为他报仇吗。”

祝臣舟说,“当然会,我不可能让孩子枉死。”

他本以为这样承诺就可以过去,他又将汤匙喂到她唇角,可闵丞纹仍旧固执躲开,她睫毛上挂着泪,一下下颤动,“如果凶手就是沈筝,你还会秉公执事吗,你会因为舍不得不忍心,就让良良白死吗,你会觉得死都死了,何必再去追究,让这件事过去,让沈筝继续风光逍遥,让她做母亲亲手迎接她孩子出生,看着我和良良骨肉分离天人永隔吗。”

闵丞纹在说这番话时,祝臣舟脸色已经有些难看,等到她说完后,他面色彻底阴沉铁灰,他将粥碗朝地上狠狠一撂,站起身从她面前离开,未曾有丝毫犹豫。

祝臣舟走到门口时,闵丞纹终于崩溃,她匍匐在地上伸手追他背影,我迅速让开一条路,紧紧贴着墙根,低头看着在地上缓慢入冬爬行的闵丞纹,她爬出去大约几步,可能扯到了伤口,忽然趴在地上不再动,而是泪眼婆娑看着站在门口的他说,“我们母子在你眼里到底算什么…那是良良一条命啊,你都不肯让他瞑目吗!”

走廊上灯光与阳光相缠,斜射进来,照拂在祝臣舟高大的背影上,他微微偏头,以半张侧脸面对闵丞纹,他盯着门框上一枚金锁说,“我没有说不追究下去,但我最讨厌别人威胁我,事情怎样做我自己清楚,不需要你来指挥。你不停指责某一个人,带有你自己的感情色彩,在调查结果没有出来之前,我不会做任何行动。你自己好好休养,这两天我很忙,恐怕不能到医院陪你。”

祝臣舟说完这番话后,便再没有任何动容与犹豫离开了病房,闵丞纹望着空荡荡的门口发呆,呆了片刻扯出一丝尤为嘲讽的冷笑,这丝冷笑逐渐加深,到放声大笑,她干瘪的身体趴在冰凉地上,荒凉而绝望,我看着她苍白如鬼魅的脸,觉得空气内都凉薄得惊心。

她笑了很久,直到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奔涌的泪水,才转为嚎啕大哭。

护士送药进来看到她趴在地上,哭得泣不成声,她惊叫了一声,麻烦我一起帮忙把闵丞纹搭到床上,护士一边脱掉她裤子检查伤口,一边对我略带埋怨口吻说,“病人才刚刚做过流产手术,清宫过程很不顺利,她子宫壁天生就很薄,孩子四个多月流产对母体伤害要更大一些,你们作为家属怎么不照顾好呢,这么凉的地趴在上面还想不想她恢复?”

我立刻向她道歉,护士脸色不是很好,她为闵丞纹耐心上过药后,又亲自喂她将两枚药片吃下去,闵丞纹不肯咽,始终死死咬着牙齿,护士便把药片递给我,她捏住下巴掰开嘴让我瞅准时机给她塞进去,闵丞纹由于非常抗拒,在下咽后被呛住,伏在床边不停咳嗽起来,护士没有再管她,而是将托盘收拾好走出病房。

这家医院的医护人员都非常高冷,并且不畏强权,管你是什么身份拥有多少钱财,看不顺眼就会责备,根本不管你爱听与否,不像一些三甲大医院,比较会察言观色,那里的医生医术未必当真过硬,只是托了一个高等医院的背景,显得异常风光与高尚,不过眼力和话锋倒是非常棒,轻易不得罪人,很会做事,并且对于有地位的家属及病人从来都低调而温和,至少我所接触的都是这样,一定程度下,一个人能够往上爬和他是否会做人是不无关系的。

我蹲在床边,轻轻拍打着闵丞纹后背,她咳了一会儿,终于缓过那口气,她抬起眼眸看了我一眼,当发现是我而不是护士时,她忽然脸色一边坐起身,将我一把推开,可她根本没有力气,而我在看到她突变的表情时便做了防备,所以这一点触碰对我而言完全没有影响,反而是她自己受不住那股撞击,向后跌仰在床上。

234 恶毒

闵丞纹躺在床上,一片苍凉将她衬托得白如薄纸,我此时觉得很心疼她,大概因为同是女人,在没有触及到根本利益时,无法痛彻心骨去恨,我分得很清楚,是闵宝涞的罪,和他两个女儿毫无干系,在不是迫不得已自保下,我不会将这份仇恨与报复扩大转移。

我对闵丞纹最初印象停留在光鲜亮丽面若桃花,她忽然变得这样憔悴削瘦,无力到连一个枕头都拿不起来,我觉得真是造化弄人,如果她不曾嫁给祝臣舟,如果她爱上的是一个普通男人,就算会失去一些光鲜,最起码可以活得非常自在,不用卷入勾心斗角,不用时刻警惕丈夫那颗花哨的心,被捧在掌心视若瑰宝,何尝不是女人最好的一条路,豪华显赫的归宿未必能够驾驭,这世上厚颜无耻的女人太多,为了名利欲.望不择手段,谁又管你这份家庭是否支离破碎。

闵丞纹将两条伸展的腿一点点勾起蜷缩,她偏头盯着一束从窗外投射进入洒于地面的光圈,声音无比嘶哑说,“我的家被你毁得彻彻底底,孩子没了,婚姻摇摇欲坠,我父亲为了讨你欢心,甚至不再认我,我想要留下这一切,我拼命说服自己妥协,向你低头,可我如今和你隔了这么大的仇,我做不到了。”

她说着话将目光移向我脸上,狰狞之中满是恨意,她两条手臂撑住自己身体,肘处骨节凸起,眼神发狠瞪着我,“你有什么脸面待在这里,你来看我笑话吗?你怎知我的下场就不会落到你头上,臣舟身边的女人,有好好活下去的吗?被他折磨死的,不堪侮辱自杀的,疯疯癫癫像魔鬼,只是还没有轮到你而已,我怀着孩子又有怎样美好的结果?何况你三番五次背叛他,激怒他,等到他厌烦了,会像捏死蚂蚁一样,让你痛不欲生。”

她说完哈哈大笑,仿佛异常解气,她笑得眼泪飞溅,滴落在洁白床单上,氤氲开一团棉花般形状的水雾。

我凝视着那团水雾,并没有和她起丝毫争执,闵丞纹此时想要找个突破口宣泄自己愤懑情绪,我越是冷静,她越是气恼,她拿起枕头用力朝我砸来,吼叫着爆发着,我始终淡定一动不动望她,她被我平凉目光刺激得浑身发抖,在她眼中此时我就是一个居高临下炫耀自己胜利的恶毒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