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1章(1 / 1)

求侠 王小元玉乙未 3799 字 7个月前

“你个村驴生的鸟货…王小元!”

王小元趁机往门外蹿去,一溜烟跑了。余光瞥见他家这暴脾气的主子已从床上奋袂而起,咋呼着冲到??子前。所幸金乌腿脚不灵便,瘸着一条腿,半天没追上。王小元早蹿到二门前,回首看时,却见金乌从正房前的石阶上骨碌碌地摔了下来,狼狈地滚了一身的雪。

金乌想爬起来,却似是打滑了般手脚垂软,凌乱的发间露出一只幽碧的眼,恶狠狠地盯着他。王小元打了个寒战,却依然硬着头皮冲他喊:“少爷,是你不好,谁让你说我的坏话,还怪我送东西给你?我就在这儿,你来追我啊,若是追上了,我再给你打二十板子都成!”

可金乌着实爬不起来。剧痛在此刻于身躯中酝酿,好似烈火般灼烧着五脏六腑。一相一味发作得日渐频繁,金乌却从未适从过这种苦痛。王小元跑走了,四合院里冷清而死寂,只有雪片轻盈地落在灼烫的脸侧,融作泪滴般的水珠。

他忍着痛,爬起挨到石阶边,茫然地望着灰白的天穹。金乌想,这就是一相一味的滋味。他从来是个争强斗胜的人,玉求瑕当初捱了数月,从夏忍到冬,他也绝不能输给那呆瓜。

冬至过后的日子寒风侵肌,手脚如冰僵了似的动弹不得。金乌靠着石阶昏睡了过去,他梦见白雪里有两个影绰的背影,一个挺拔而颀长,鳞甲锦袍,是个英武里透着儒雅的男人。男人身边立着个短衣革靴的女子,一头乌漆漆的长辫,辫尾系着只小小的金刚铃,风曳动时清脆作响。两人并肩而立,在院中游廊上静静地看着雪。院里花台上栽着秋海棠,此处是他们曾活过的居所,还有棵硕大的紫褐树皮的老梨树,春来时会在枝梢上顶着如雪云似的梨花。

金乌看着他们虚渺的背影,心中忽而满溢着悲戚,溺水一般喘不过气来。兴许他已往黄泉踏出一步,这才会想起亡故的双亲。

有人用柔软的帕子擦拭他的面颊,轻声唤道:“五哥哥…五哥哥!”

眼皮似灌了铅般沉重,金乌疲乏地睁眼,只见左三娘蹲在自己面前,焦急地望着他,“怎么睡在这儿?是那毒发作了么?”

“和王小元…耍闹罢了。”

左三娘一半忧心,一半哭笑不得,用绢子细细地擦着他脸上的伤嗔道。“耍闹能跌成这般模样么,瞧你额上的伤都裂了!我本以为你和那姓玉的待着能有个人样,好歹也能伤得少一些,怎么如今反重了许多?”

她使出吃奶的劲儿扶金乌回了房,好不容易把他折腾回了榻上,搬了张小马扎坐在一旁,撑着下巴扑闪眼睫道:“五哥哥,我来这儿也有一段时日啦,有些话想同你说。”

金乌又直勾勾地望着窗外,仿佛是想在雪里追寻那呆瓜的人影。“你说。”

“你得依我几件事。第一,你家宅子的药柜里空落落的,余下的一点药材也不懂得拣出来晒,都发霉啦。我要治你的毒,简直就同无米之炊一般。”左三娘吐着舌头,眼里亮晶晶的道,“过几日你得带我去镇里玩儿,给我买糯米桂花糕吃,我就替你抓些药回来。”

“嗯。”金乌显然心不在焉。

左三娘那秀美的面容忽而紧蹙,龇牙咧嘴地狰狞威胁道。“第二!你得离那姓玉的小猢狲远点儿!我瞧你每回看他都心乱如麻、大发雷霆的,会要你肝火愈旺,咯血愈重,索性眼不见为净,少和他来往的好。”

金乌总算把目光收回,转头迟疑地望着她:“真的?”

三娘认真点头。虽说这其间也有她私情作祟,但金乌确是见了王小元便愈发心乱,神思不宁,病症也随之重了几分。

“这倒遂了我的心意,”金乌反道,“我恨不得他厌恶我,离我越远越好,如此我死时他便能拍手称快,而非嚎啕大哭一场。”

女孩儿深深地叹气,微垂了眉眼道:“恨得深,记得也会愈深。要是他哪一日想起,岂不是更会哭天抹泪?我知道他想救你,你是他唯一想救的人。”

“但他会因萍水相逢之人的悲欢而动容,也会为一面之缘奋力拼命。他不想叫我伤心,我也不会想让他难过。”金乌道。他一口气说了许多话儿,神色有些乏了。毒发后的日子总是格外困倦,此时他慢慢眨着眼,问道,“还有么?你方才不是说要我依你三件事么,最后一件事是什么?”

左三娘微微闪过了他直射而来的目光,晃着套着丝面履的小脚丫,忽以天真的口气道:“…三娘还没想好呢。”

金乌几乎无话可说:“那你怎么信口便来三件事?当我菩萨么,先在我这儿欠下一个愿,来日再许?”

月盘从厚重翻涌的云海里探出,和着云纹铜油灯盏里的火豆子晶莹发亮,房中像盛在暖浪里,四处氤氲着柔和的光与影。左三娘娇俏的影子落在青石砖上,顽皮地曳动。

“对啦,正是因为没想好,所以我要你活到我想好的那一天。哪怕是我的心愿许好了,我也想要你陪在我身边,永远护着我。”

女孩儿笑盈盈地看着他,言语听着似有些嗔怪,眼里却荡漾着昏暖的光:“五哥哥,我想要你活下去。我才不要你死,一辈子都不要。”

第194章 (六十六)风雪共?j惶

银粟飘零,琼芳碎堕,栅路檐瓦宛如素裹银装,驴骡拖着沉重的柳木双轮车,在雪面上留下一串深深的印子。天色看着晦暗清冷,街中的廊房却热火朝天,缘因今儿正赶着庙市的日子,卖靴鞋布袜的、蒸猪脂白米团子的、走解的,闹哄哄挤作一团,似能蜩沸十里。

王小元一大清早便被木婶撵起来,从下房里跌撞地出来,赶着为骡马喂酒糟草料,给清油车铺好软垫。他先几日在柴房里过的夜,本是不畏寒的,却不知怎的竟染了风寒,头脑晕乎,淌着鼻水。金少爷今日要出门,左三娘也随着一起去。他在车棚隙儿里瞥见三娘正同金乌言笑晏晏,但见她一身靓丽的水纹锦绣裙,还仔细地描黛抹脂,花枝招展,一副情痴模样。王小元心里酸楚,怯怯地收了眼,垂下头去。

左三娘这时却跑过来敲着窗子:“傻小元,待在那儿不许动!咱们很快便上来啦。”

“不…动?”王小元拖着鼻涕,懵懂地问,“为啥?”

三娘道:“傻子,你也得来呀!一会儿去街里抓些药回来,这一回得添多些,你得帮着点手。何况你不是也受了风寒么?”

王小元不知说啥好,慌忙起身道:“我…我去前室里和车把式坐着。”他才猫着腰,要掀开帘子往方舆外钻,却见一个身影先拦在了面前。金乌冷淡地仰头望着他,身着灰鼠毛一裹圆,怀里抱着汤婆子,惨白的额上裹着圈细布,遮着先前被王小元撞裂的伤口。

金乌用力推了他一把,“进去,坐着。”说着又转头唤三娘道,“我有些话同他说,后头还有一驾车,那架更舒坦些。”

左三娘气鼓鼓的面庞像当熟时节的红果儿似的,却还是乖乖顺着金少爷的话进了后头的车里,她难得地在王小元面前显出一副再不温良的模样,对金乌嚷着“要是难受得与我说!”罢了才不服气地钻进车棚中。这可教王小元愈发坐立不安,他像浑身被铁钎子钉着一般僵硬地坐着,脊背发毛,两眼骨碌碌直转。金乌捋了捋衣摆,绕过他身边坐下,手指轻叩着铜壶,敲出教人心神不宁的轻微钝响。

骡车慢悠悠地走动,从雕镂的轩窗里能瞅见挂着红纸灯笼的栈房,小巧的白粉墙青檐瓦挨挤在一起,街两侧的大通檐仿佛近在眼前,远远便瞧见一片乌泱泱攒动的人头。王小元的心怦怦直跳,他拿帕子擤了擤鼻涕,脑壳有些晕乎乎的,遂忐忑地往后靠在软垫上。

“少爷,你要和我……说何事?”王小元嗫嚅着问。转头却见金乌没在看他,额头抵着窗格,似是在静静地凝视着车外纷飞的小雪。

折磨人的死寂持续了片刻,两人心思各异,却默契似的闭口不言。每一刻都难捱至极,王小元惴惴不安,最终吞吞吐吐地开口。“我也有话…想同你说。我先说,行么?”

“我爹还是我娘的卖身契,还在少爷你那儿么?我…我想赎出来,加一倍的钱也好,两倍的也成。府里现时也不缺我一个打杂儿的,我又笨,眼睛也不好使,还净给你和木婶儿添麻烦。”

王小元转过头去,正恰瞥见金乌缓慢地将脸移过来,眼珠?G琳似的清莹发亮,却陡然生出股阴冷之气。“你想走?”

“…嗯。”王小元支吾道。老实说他也觉得这要求有些匪夷所思,没听过世仆细民能从主户手下脱身的。即便有,那也是主子愿积德累善,恩准能放人走。他可不觉得金乌能如此大发善心。

金乌道。“也不是不行。但还没到时候,要雇些惰户去跟着你也怪麻烦的。等你哪一日眼睛治好了,我再放你走。”他垂下头,隔着布袋拨弄汤媪的提手,一下一下地闷闷作响,忽而问道,“下个东家找着了么?”

他俩说起话来意外地平静,却仿佛乌云里酝酿着狂风烈雨。远处隐约的喧杂声宛如雷鸣,王小元的心已开始如在风雨中飘摇。

“还没…”

“那可别指望我能替你寻个好下家,”金乌道,“天底下嫌我恶我的人多着去了。你去问木婶儿,说不准还能找个落脚的地方。”

王小元高兴了起来,眉眼弯弯地把笑堆在脸上,金乌没冲他大发雷霆,好歹是应承他能卷铺盖走人的。只是治好眼疾这事又好似遥遥无期,他猜金乌是不愿他落得笃疾,等着出去后被别人戳脊梁骨。

“少爷,我想起了一个故事,也不记得是哪个与我说的了。说的是以前道门仙都里有个胖长老,嗜鸟如命,屋里摆着一溜儿四角爪钩笼,啁啾不断。有一日他访山走水,正恰碰见有个猎鸟儿的村人,捉了一串的鸟雀,把两翅缚起,看着很是凄惨。那胖长老看鸟儿们啼哭挣动,于心不忍,便出了几贯钱买了回来。”

“待他把鸟儿买回后,好吃好喝地把它们供起来。养在珐琅金银笼子里,配青花钵食罐儿,喝的是梅花瓣上融化的雪水。但鸟儿很快便死了,也不是长老养得不对,只是扑飞惯了的野鸟着实难驯。它们认不得食罐儿里的白面馒头渣子,只想回到山林里去啄野果吃,长老没有救它们,只是从一个笼子抓到了另一只笼子里。”王小元认真地望着金乌,忽而露齿一笑道,“少爷,你真好,你会把我放出笼子的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