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2章(1 / 1)

求侠 王小元玉乙未 3284 字 7个月前

金乌只是沉默,眉宇间似有一只解不开的纷乱的结。

有时王小元觉得在他面前会畏首畏尾,有时却又憋不住想说些讥刺的话。大抵是金乌平日里就是如此阴阳怪气的,他也学上了几分。

“王小元,我也和你说个故事吧。”金乌忽而嗤笑一声,道,“有个混小子,生来便是被人唾骂的,缘因是他生得不好,长在了恶人遍地的山沟子里。但他偏不信,觉得自己总该不是个王八龟儿,于是他经千难万险、顶着旁人冷嘲热骂,总算成了被世人称颂的大善人。”

“后来呢?”王小元惴惴不安地问。

“后来?后来他后悔了。”金乌道,“因为善人和恶人总归是一样的,都是世人给的名头。只不过善人更身不由己,他想救一个人,可人人都盼着他救完天下人。他想回去,但谁都拦着他,像撞油渣似的要把他榨个干净。不过他也是真傻,居然也不自量力地真想把自己最后一滴血都榨出来。”

浊云里腾旋着呼啸的朔风,刮过空荡却繁复的窗格时被切碎成片片凄厉的呜咽声。王小元吞了口唾沫,紧张地问:“那…那个他想救的人,现在如何了?”

金乌似是没想到他会问这个问题,一刹间茫然地扑眨着眼。他俩倏然对视,撞进了彼此的目光中。金乌愣怔了片刻,道:“…在等着。”

“等?”

“对,就是在等。从日升到月落,从春到冬,一直都在等。因为他经常日夜不分,所以每一日过去就在墙上写下一划。”

王小元想起院里留着道旧墙,斑斑驳驳地划着线,也不知划了多少道。但那墙金少爷从来没叫人拿石灰刷过,依然留在那处。

“然后有一天他想明白了…”金乌往后一靠,迷茫地望着车舆顶。“与其寄托于临死前都难发生的奇迹,还不若一开始便绝望的好。”如果什么都不记得的话,那过往的悲欢喜乐皆算得烟消云散,他的等待不过是徒劳。

他俩安静地坐着,笼罩在一片难堪的死寂里。车子渐渐驶近了大通檐前,四处是骈肩累踵的人影,熙攘喧天的人声。王小元正发着愣,忽觉肩头一重,金乌抱着汤婆子似是睡着了,头歪倚在他肩上。

这可着实把小仆役吓着了,他咳嗽几声,僵硬地挪着身子,垂下一边肩膊,悄无声息地把他家主子推开。

金乌微喘一声,难受地皱紧了眉,在斗篷里紧紧缩成一团。骡车停了,王小元赶忙掀了帘子,跳下车来,余光瞥见他家少爷顺着软垫倒在细藤板上,铜壶啪嗒一声掉了下来,在车舆板上摔落了螺帽,冒着白气的热水泄了一地。这段时间可够难捱的,他可不敢再同这阎罗似的主子再多待一刻。

三娘从小窗里探出头来,略带着娇蛮劲儿指使他:“小元,你先去西街里药铺子等着,待我和五哥哥…少爷拾整好再来。”

王小元含糊应答,他不敢再回头再看一眼,立马扎猛子似的钻进人群里逃之夭夭。

风寒似乎更重了些,王小元鼻水直流,脑袋沉沉,身子却轻飘,每一步都似踩在棉花上。

他随着人群挤到酒铺子前,隐约瞥见堂倌端着笼热腾腾的饽饽在桌椅间穿梭,肚里也不免饥叫一二声,竟也鬼迷心窍、不由自主似地抬腿走入铺里。

铺里乌云似的挤着一伙脚夫,人人卸了担子,围着张破旧的柳木台坐着,神色痴迷的望着台上抱着三弦弹动的说书人。王小元趁他们不留神,悄悄抓起白瓷壶往肚里灌了一大口热茶,总算将身子暖热了一回。

这时只听得过板石猛地一拍,整堂的鼎沸喧声霎时平息,众人噤口无言,鸦雀无声。说书先生捋着白须,先高声念了几句定场诗:

“豪侠身负浩然气,肝胆心骨长有温。虽怀琨玉秋霜性,本无蒹葭庭草根。

可怜一条凉薄命,偏受万千离苦恨。漆骓金刀护红尘,白雪青冢度黄昏!”

王小元顿足片刻,也学着旁人的模样挤到张长凳上坐下,拍了拍一旁的脚夫低声问:“大哥,您能和我说说这是啥话本么?”

“还能有谁?这话本翻翻覆覆来了几趟,都不认得么?说的是候天楼与天山门血刃相拼,天下第一刀客同黑衣罗刹于天山崖上一战…”脚夫瞥了他一眼,似是不屑于他的无知,翻着眼白大声嚷道。

“自然讲的是玉白刀客,玉求瑕!”

第195章 (六十七)风雪共?j惶

“有言道,这世道是清浊难辨、阴阳倒错,如今反是‘善积者丧,恶积者昌’,又是‘恶必寿老,善必早亡’。不过天山门也非集天下善流于一处者,天山门坐道门仙都、九州之险,门中子弟虽个个恪守清规,底性却始终是膏粱年少,贪生畏死。譬若那陶首辅昆裔、并州前朝英国公子孙、寒山下武家之子,皆愿于学岁之年求得天山门玉|珠,好入门中上下求索…”

那说书先生抱着三弦琴拨弄一二声,娓娓叙来。王小元挤在人堆中里,听得却愈不是滋味。他听闻有些底本拟话文是照着江湖事儿改的,缘因是武盟人着实不多见,若是胡写一通大字都不识一个的地棍们也难挑出纰漏来。

可王小元却听得愈发心乱,纵使过往已如素纸一片,他心里也曾刻下一生都难磨去的深痕。

恍惚间已说到候天楼与天山门交恶,刺客们乘门主缺位之隙杀上天山崖来了。只听说书人又一拍过板石,绘声绘色道:“……但见崖边犁黑黑一片鬼影,众弟子不曾见过此等阵势,登时寒毛卓竖、魂飞魄散!那陶家昆裔化名玉丁卯,性情羞懦,见那蔼吉鬼往前,忙不迭解剑下跪,双手奉剑上前。其余人见状也拜,霎时哗喇喇伏倒一大片……”

王小元转头一看,只见众伙夫听得饶有兴致,口里嚼着花生米咯吱作响,将汗津津的脖颈交搭在一起论议。“看来天山门的也不过是群孬货,没长肥胆儿的,区区几只恶鬼,也被吓得胆颤心惊?”

有人把茶渣子呸在碗底,摇头道:“这些公子哥儿大抵都是没见过世面的,便是学了一两式刀剑,死到临头也使不利索。哪像咱们天南地北地跑,盗匪马贼也见了不少,要是手里有支扁担梢棒,还真能斗上几合,还能打昏了替官人押去府门上呢。”

说着众人压着嗓子低低发笑,对那些话文里临阵畏缩的软脚虾们嗤之以鼻。这话文毕竟是连武人都见得少的艺人胡造一通,把候天楼刺客描绘得犹如地煞降世,天山门中人直是群不顶用的丧门太岁。再加之在那传闻里的两门鏖战、“玉白刀客与黑衣罗刹断崖一战”后,武盟里便有些传闻,说两方皆元气大伤,只是天山门损耗得重些。于是一时间众说纷纭,有人道是天山门势单力微,给恶鬼们有了可乘之机,又有一说是黑衣罗刹这一候天楼所磨的利刃出鞘,这才杀得这西北一大宗七零八落。

不一会儿说书人便讲到两门鏖战一节。只听得弦声急急,似有铿锵之音,入耳惊心。王小元霎时愣怔,兴许是由于风寒所致,他头疼耳热,昏眩间宛如听得有千百人在面前交戟厮杀,一下下扯着脑袋里的筋。

他抱着头将额贴在冰凉的桌板上,眩晕中周身仿如坠入漩涡,在湍流中沉浮。柳木台上的人声仿佛遥遥传来:

“北玄长老,名虽重而无实。三剑归鞘而难发,年事高而体衰。加之性情僻冷,不因人热,门生们畏其威势,当即背反投敌。正恰若中行说背汉,哥舒翰叛唐,悲矣!木生虫蠹,里通外人!”

王小元猛地抬起头,在唏嘘低笑的人群里惶惑地连连摇头。“不…不对。”

他也说不上来是何处不对,但当说到玉北玄与门生们的不是时,他失魂落魄,只觉心里隐隐发痛,像堵着块巨石。

似有遥远的风雪声飘传而来,他依稀听见刀剑冰冷的脆响,在空里迸溅的火光。玉北玄有如苍松般挺立的身姿,西巽长老与南赤长老拼死护住门生的情形,众弟子面露悲戚之色,一双双黑漆漆的眼仁隔着飘雪凝望着他,澄净却又似含着椎心泣血之痛。

他分明望见怒风饕雪之中,弟子们染血的白袍猎猎翻飞,犹如残破的旗帜。他们将剑刃缓慢抬起,抵在颈间,平静却悲凉地同他说出告别的话语。

根本没人背叛天山门,他们都在那一方断崖上殊死血战,甚而为了不被候天楼所挟甘愿献出自己的性命!

王小元头疼欲裂,颤声道:“不对,不对……”

一旁的伙夫似是听见了他的自言自语,扭过头来蹙着眉道:“什么不对?这小子在咕哝啥呢。”

“这话文你写的么?你倒清楚啦!”

王小元扶着脑袋勉强支起身来。他此时两目中血丝乍现,悲戚与愤懑之色混浊了眼瞳。他咬着牙道:“全都…不对。”

“天山门弟子…个个清俭自持,才德兼备,绝不会做出背信弃义之事!即便是死,也绝不会有损骨节半分――”

他平日里羞怯,此时身躯中却涌出一股怒气,火燎燎地灼着心房。

伙夫们却轰然大笑:“你又是谁呀,天山门的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