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衡见阿琇仍低着头,心中一阵烦躁。四年前将阿琇兄妹自临江村救出后,她对自己便是如此不温不火。
当日他随父亲旧部回到兄长身边,没几日便听说荆州吕宗已探得他藏身之处。大哥庆幸他已回来,他却忧心季家会遭到连累,思虑再三,便要去接阿琇他们过来。大哥不放心,亲自陪他前往。待他们赶到时,正看到阿琇闭目受死。他只觉浑身发软,心中叫嚣着快过去,却是半点力气也使不出来。危急中幸得大哥连射几箭,这才救下了阿琇。
彼时大哥依附于袁直,手中并无多少兵马。袁直听闻父亲攻打洛阳时无意中拾得了传国玉玺,竟绑了母亲,令大哥以玉玺相换。
这传国玉玺实乃不祥之物。父亲因它丧命,临死前交给他,他被吕宗追的穷途末路,情急之下跳入汉水,机缘巧合竟在江边被季五所救。大哥辗转找到他,欲接他回去。他知父亲亡故,旧部兵马俱被袁直所占,大哥自己尚无容身之所,如何能再保亲眷周全,况且他身上尚有传国玉玺。是以他便留在临江村。直到母亲被绑,大哥寻他商量,兄弟二人商定,将玉玺交于袁直,换回母亲及父亲旧部,重回江东开辟基业。
谁料百密一疏,竟被阿琇知晓,自己便生生被她赶了出来。想到此,他抚上左胸,阿琇那一口咬得着实不轻,他心口至今仍有疤痕。
他低头见阿琇仍是站着不说话,不由暗叹一声,笑道:“今日还有一位远客,你要不要见见?”阿琇抬起头,忽闪着眼睛望着他,迟疑道:“是谁……是阿蒙哥!”见他点头,她双眼中瞬时迸射出光华,便要往门外跑去。
他忙将她拉住道:“稍等片刻!他此时正在见大哥。”阿琇点点头道:“我只去前厅外等着,待他们说完话再进去。”说着挣脱他的手跑了。
他望着空空的手掌,摇头苦笑。大哥用玉玺换回母亲,袁直也将父亲旧部三千余人归还了大哥。大哥便靠着这些兵马一路东进,打下这江都城,招兵买马,苏家方又有了立足之地。
季蒙伤好之后便投到大哥军中,随军四处征战。他将阿琇带到府中交给母亲照顾,母亲因季家救过他的性命,待阿琇自是不同。阿琇却不愿如此待在府中,屡次闹着要出去。他又怎会让她独自在外,季蒙也担心她年幼无依,几番劝说才将她留下。因她本就不是奴仆,府中人自不会使唤她,她自己却是闲不住,又爱看书,一来二去便将他书房事务接管了下来。
苏家男子个个都是自小开始历练,大哥也是冲龄便随父亲征战,他自是不能例外。阿琇虽住进府中,他却不能像在临江村般与之相伴。每每领兵间隙,他便急急回府见她。时日一长,连母亲都看出了他的心思,私下告诫他,阿琇与他并不般配,他的婚事自有兄长母亲做主。大哥却笑道,若是他喜欢,待阿琇大了便收了又何妨。
大哥说这话时,他的心砰然一动,却又想到阿琇年纪尚小,只怕还不晓事,若是贸然提出,恐会适得其反。只是这话已在他心中生了根,至此看待阿琇更是不同,心里直盼着她快些长大。想到她如今对自己的态度,不禁异常苦恼,他便时时在这甜蜜与忧虑中煎熬着。
他的这番心思阿琇自是不知,此时她正翘首等在前厅外。
季蒙从军之初,苏徖念他父子对苏衡有恩,且他年幼,便将他带在身边作为亲卫。这几年随自己四处征战,他也甚为勇猛,初平五年,更是在攻打牛渚营时,自带一百人马,孤军深入,引敌入围,立下奇功。
苏徖正与季蒙说着话,见阿琇不时探头,笑道:“看来有人等急了!你到了子瑜军中,多多历练,将来必成大器。去吧!”季蒙告罪退下。
门外阿琇见季蒙出来,欢呼一声扑了上去。季蒙将她稳稳接住,抱起来笑道:“如今已是大姑娘了,还是稳重些好!”阿琇心中欢喜,笑而不语。
二人来到房中,阿琇急急问道:“阿蒙哥这次回来住几日?”季蒙道:“明日便走。”阿琇瞬间垮了脸道:“为何这么快?”季蒙笑道:“主公荐我到谢琅谢将军军中,明日便去。”阿琇问道:“是那中郎将谢琅?”季蒙点头称是。
阿琇笑道:“听闻他谋无不成,规无不细,乃是当世奇才,阿蒙哥你定要好好学学。”季蒙笑着应下。又问了她的衣食起居,阿琇自是答好。
兄妹俩又闲话一会儿,季蒙方说道:“阿琇,你如今与二公子……”阿琇一怔,疑惑地看着他,他继续说道:“我此番与二公子一同回来,他说你仍是不大理睬他。阿琇,你还在气他么?”阿琇沉下脸道:“这人好不知羞!这事儿也与你说!”
季蒙正色道:“二公子这些年如何对你我也是看着的,你……”阿琇不待他说完便道:“阿蒙哥,我只要与他多说几句话,便觉得对不起阿爹。”季蒙默了半晌方道:“当日之事也不能怪他。生在这乱世之中,本就是朝不保夕。他当时能冒险回来救咱们已很是难得。”
阿琇知他说的在理,只是父亲之死对她伤害颇深,一时若要原谅苏衡又有些不甘。
☆、七、此处甚好
季蒙知她素来是有主意的,见她不说话,也不再多言。又想起一事,说道:“主公已请旨,欲举二公子任阳羡长,怕是不日圣旨便到。”
阿琇道:“如今这吴郡、会稽都在主公手中,还要皇帝的圣旨?”季蒙道:“天下诸侯虽众,表面上仍以大楚为尊,便是那魏德自比丞相,也不敢太过谮越。”阿琇道:“这魏司空是在效齐桓晋文挟天子以令诸侯,为其献此计谋者当重赏。”
季蒙惊讶地看着她道:“阿琇,你这话与王晖王长史所说一般无二。你是从何处听来?”阿琇笑道:“我日日在这府中,能从何处听来?自己想出来的。”季蒙叹道:“你若是男儿,比我要强上百倍。”忽一拍头道:“险些忘了,二公子与我说,想让你与他同去阳羡。”
阿琇讶异道:“要我同去?为何?”季蒙皱眉道:“我想了想,你与他同去也好,总强过你在这府中。”他如今已有二十,苏衡对妹妹的心思自是看的出来。他知道阿琇不愿留在苏府,苦于没有去处。自己常年在军中,身无长物,还没有能力去置办宅院。况且让年幼的阿琇独居他也着实放心不下。苏衡既然对阿琇钟情,对她也自会悉心照料,总强过她孤身一人留在这苏家后院。再过几年,自己立了军功,得了封赏,若她仍不愿原谅苏衡,将她接出来便是。
阿琇这几年待在苏府实在难过,她生长乡野,恣意纵情惯了,苏家门第高,规矩大,举止说话都要小心翼翼。每日行动也只在后园、书房之间,十分憋闷。是以能离开苏家她确实心动,转念想到要日日与苏衡面对,又颇觉便扭,一时拿不定主意。
季蒙也不逼她,只让她再多加考虑。兄妹二人就此别过,阿琇直送到府外,看着他纵马而去,方闷闷不乐地往回走。
来到书房门外,探头看了看,里面空无一人,便想着将那尚未看完的书拿到房中去看。待进得书房,却遍寻不到,心中正在奇怪,忽听身后有人笑道:“在找什么?”
阿琇忙回头,见苏衡正站在门口,她低头不语,苏衡敛了笑容,走近说道:“你兄长都与你说了?”阿琇知他问的是阳羡之事,轻轻点点头。
苏衡又道:“你可愿意?”阿琇竟觉得他语气异常温柔,忍不住抬头看了他一眼。苏衡本就生得好,如今在军中历练,愈发显得英姿勃发。阿琇忽觉脸上阵阵发热,忙又低下头。
苏衡自认识阿琇以来,从未在她脸上见到这种娇羞之态,一时怔愣在当场。心中猛地涌起一阵喜悦,轻声说道:“我知你在这府中不自在,你若随我同去,我必不约束你。”
阿琇闻言双目放光,问道:“当真?”苏衡笑道:“我何时骗过你!”见她突然变了脸色,这才想起当年确实骗过她,当下自悔失言,懊恼不已。
所幸阿琇片刻后又问道:“太夫人那里……”他忙道:“母亲那里我自会去说,大哥那里我已说过了。”阿琇权衡再三,终是点点头。
苏衡大喜,他自是有番打算。自得知要往阳羡就任,他便盘算着将阿琇带走。一则既为一县之长,必要守土守乡,不能像如今这般时时回来。二则因他那点心思,母亲已对阿琇有所顾忌,若他与大哥不在,恐母亲寻个事由将她送走。三则到了阳羡,便可日日与阿琇相对。
他自幼行事之前便喜谋划,当下与兄长说了,苏徖在此事上素来豁达,岂有不同意的,如此便是母亲反对他也可抬出兄长。又对季蒙动之以情,季蒙也知妹妹在苏府内的境况,便同意他将她带走。
苏衡笑道:“待圣旨一到,咱们便动身。阳羡景致秀丽,你定会喜欢!”阿琇点点头道:“我只是暂且借住你处,将来阿蒙哥来接我,我便回去。”苏衡忙应下。
四月初,圣旨下,举苏衡任阳羡长,此时苏衡年十七,开府立业。史载其“风华正茂、雄心斗志,头角峥嵘”。
苏徖对弟弟十分关心,自幕僚中挑选三四个稳重可靠之人随他同去,又在世家子弟中广选人才,充入苏衡府中。
苏母对阿琇同去阳羡一事颇为不满,奈何苏徖已应允,她为内妇不便过多干预。她本是苏徖苏衡的姨母,当年随姐姐一同嫁与苏坚,初为滕妾,后苏夫人病故,她取而代之,照顾尚年幼的苏徖兄弟,被兄弟二人事为亲母。
她久居世家,深知婚姻的重要,阿琇虽生的貌美,又聪明伶俐,出身实在太低,为妾尚显不足,如何能配得起苏衡。她本欲找个时机将她搬出府,隔开二人,谁料竟被苏衡识破,抢先一步。至此她方知苏衡对阿琇确实动了真心,心中对阿琇更是不满。盘算着尽早与苏徖商量,将苏衡的亲事定下来,绝了他的念头。
十日后,苏衡如愿带阿琇赴任。
建元二年六月,袁直奉传国玉玺,以天命之所归,于寿阳称帝。一时天下群雄并起,苏徖趁势攻其丹杨、广陵二郡,彻底与之决裂。
此时苏衡也十分忙碌,苏徖领兵在外,他虽仅为一县之长,却要兼顾江东各郡之事务,亦要打点大军征战所需粮饷。阿琇不常见他,倒也乐得自在。
阿琇此行苏衡虽未明说,但他带来的俱是府中旧人,皆知二人纠葛,对阿琇也熟悉。阿琇本就是活泼讨喜之人,除对苏衡依旧如故外,与府中诸人皆相处融洽。
这日,天气分外炎热,阿琇坐在窗前看了会书,只觉心神不宁。看看四下无人,便脱去外衫,斜倚在凉榻上,昏昏欲睡。
窗外蝉声不绝,阿琇仿佛又回到临江渔村,夏日午后季蒙带她去田间捉泥鳅,那泥鳅滑不溜手,扑腾扑腾地竟跳到了她的脸上,她吓得大叫,睁开了眼,这才发现是做梦。
阿琇轻吁一口气,却看见苏衡脸色微红的坐在榻边望着她。她忙坐起,怒道:“苏公子,非礼勿视!”苏衡忙道:“我见你睡着了,如今虽是暑天,也要当心着凉。”阿琇低头一看,果见身上盖着凉被,心知错怪了他。
苏衡笑道:“今日天热,我带你去个好地方。你快些起来!”说着出了房去,让阿琇梳洗更衣。
出了府门,却未见车驾,仅孙伶牵着苏衡的白马。阿琇问道:“我要怎么去?”苏衡道:“我骑马带你。”阿琇当下沉着脸道:“我坐马车。”苏衡轻声哄道:“马车太慢,那处多是山路,车架实难通过。且天气炎热,在车中也太憋闷了。”阿琇想了片刻,终是抵不住玩心,被他抱上了马。
苏衡将阿琇放在身前,右手持缰,左手牢牢搂着她的腰,将她按在胸口,口中说道:“坐稳了!”双腿一夹,马儿便疾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