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蒙说到高兴处,拍拍小虾的肩膀道:“明日趁雪未化,我带你一起去。今日一只锦毛稚鸡着实漂亮,可惜让它跑了,明日捉回来送给阿琇。”小虾笑着正要应下,忽听阿琇说道:“不必了,他就要走了。”
一时屋内静了下来,季五看向小虾道:“你想起来了?”小虾不答,只看着阿琇。阿琇微微笑道:“阿爹,他的家人找来了。”转头看着小虾道:“是吧,苏二公子?”
季蒙叫道:“原来你姓苏!”阿琇道:“阿蒙哥,他便是乌程侯家的二公子苏衡。”季蒙站起身道:“哎呀!我最敬佩苏侯爷那样的大英雄,原来你是他的儿子。”语气颇为激动。
季五笑道:“恭喜公子与家人团聚!不知公子何时回去?”
苏衡正要说话,阿琇抢先道:“吃了饭就走,他家的人正等着呢!”苏衡面色微变。季五父子心中都有些不舍,气氛很是微妙。
☆、五、你快走吧
众人草草吃过饭,阿琇收拾了碗筷,见灶台边放着一只季蒙今日捕到的野鸡,便唤了季蒙过来将鸡杀了。
屋中季五问苏衡家中是如何找到他的,他心不在焉,随口敷衍几句也来到了灶房。
阿琇正背对着门褪鸡毛,因是蹲着,显得愈发娇小。他走上前轻声说道:“你都知道了?”阿琇头也不抬,说道:“知道什么?知道你是苏衡?还是知道你骗了我们这么久?”
苏衡自知理亏,沉默半晌方道:“我当日怕贸然表露身份会有危险,后来又怕知道的人太多,传到公孙景处与你们不利……”
阿琇不待他说完,猛然站起,将手中鸡掷在案板上,搬过杌子站在上面,举刀便将鸡头剁了下来。
苏衡突然想起她说的那句要将自己剁碎了喂鱼的话,不禁摇头苦笑,只怕她此刻恨不得那只鸡便是自己吧。
阿琇回头看了他一眼道:“苏公子既已寻得家人,还请早日离开,免得连累了我们。”苏衡与她相处了大半年,知她年纪虽小,主意却大,此刻又在气头上,定是半句分辩也听不进耳,不由叹口气道:“我这就走,你莫要生气了。待大哥在江东立稳根基,我便回来找你。”
阿琇暗自奇怪,走便走了,还回来找她作什么?心中着实气恼他存心欺骗,当下并不理他,将案板剁得咚咚作响。她年纪尚小,纵然再聪明,也理解不了苏衡这番朦胧心思。苏衡又站了一会儿,见她全无说话之意,只得垂头出去了。
当夜,苏衡果真走了。季蒙原本要拉着阿琇同去送他,却见妹妹已锁门睡觉了。他一人将苏衡送到村口,说道:“小虾,哦,不,苏公子,待我妹妹再大些,我便去你那里投军,你可定要收下我啊!”苏衡自是应下。
转眼已是十五月圆,季蒙叹道:“这小虾才走了半月,我竟觉得好久似的。”阿琇哼道:“什么小虾,人家是苏衡苏公子!”季蒙又深深叹口气道:“妹妹你快些长大啊,这样我才能放心去投那苏公子军中。”阿琇白了他一眼,道:“你还是再过两年娶了嫂嫂,生了侄儿再走吧。”季蒙闻言“哇哇“乱叫道:“阿爹!你听听,这话是她一个小小女娃说得的么!”
父子三人又闲话了一会儿各自睡去。阿琇回到房中,熄灭烛火,银色的月光透过窗缝照进屋内。她走过去将窗打开,寒风扑面而来,她打了个寒颤,忙又将窗关上,摇摇头上床睡觉去了。
许是今夜月光太亮,阿琇辗转到四更天才迷迷糊糊地睡着。睡梦中忽觉大地震动,忙坐起身穿衣下床。出了房来,季五正披衣出来,阿琇忙问道:“阿爹,怎么了?”季五皱眉道:“像是马蹄声。”
须臾之间隆隆马蹄声已到近前,竟是停在季家院外。阿琇自门缝中望去,只见月光之下院外黑影憧憧。她慌忙说道:“阿爹,外面好多兵马!”
季五道:“快去把你哥哥喊起来,我去看看。”阿琇心中害怕,拉着父亲道:“阿爹,不要去!”季五拍拍她的头,开门走了出去。阿琇忙进里屋将季蒙喊醒,与他一同奔到院中。
跑到近前,便听到季五正与一为首的将领说道:“是有一个这样的少年住在我家中,但是半月前已走了。”那将领冷冷地看着他道:“将屋中的人都叫出来!”季五回头一看,说道:“家中只有一儿一女,俱已在此,将军请看!”
季蒙此刻已完全清醒,将妹妹护在身后,轻声问父亲:“阿爹,这是谁?”季五也低声说道:“荆州大将梁迩。”季蒙“啊”了一声,抬头紧紧盯着那人。
梁迩冷笑道:“这便是你儿子?”季五答是。梁迩转眼见阿琇躲在季蒙身后,挥手令军士将她拉到马前。季蒙正要上前,却被父亲紧紧拉住。
梁迩高坐马上,望着阿琇说道:“小姑娘,你家中的那位小公子呢?”阿琇看看父亲,抬头答道:“他半个月前就走了。”梁迩笑道:“去了哪里?”阿琇道:“不知道,他未曾说。”梁迩看着她,阿琇只觉那目光甚为可怕,忙低下头。
梁迩看了她片刻,转头令军士进屋搜查。半晌军士回报,并无异常。阿琇刚刚舒了口气,便听梁迩冷笑道:“大胆刁民,知情不报,私通逆贼,罪可当诛!”
阿琇大惊,抬头一看,却见他拔出长剑当胸刺来。阿琇已吓傻,动也不动地站在原地,忽然身后一股大力将她拉倒在地,有温热的液体喷洒在她脸上,瞬间模糊了她的双眼。她愣愣地坐在地上,看着父亲轰然倒地,骇地说不出话来。
直到耳边传来季蒙炸雷般的一声“阿爹”,她才醒悟过来,是父亲替她挡了这一剑。她连滚带爬地来到季五身边,见他睁着眼,唇齿微动,她忙将耳朵靠近他的唇,只听他说道:“跑……找苏……”她还没听清,气息骤然消失,季五已然气绝。
阿琇呆呆地坐在父亲身边,看着季蒙如疯兽般撕打着身边的军士。
梁迩冷眼看着兄妹二人,缓缓说道:“若是现在想起那人去处,还来得及!”见二人一傻一疯,均不理会,心中不耐,挥挥手道:“一个不留!”便纵马而去。他一走,大部军士也跟着走了,季家院外只余十来人。
季蒙此时已被打的浑身鲜血,倒在地上不能动弹。阿琇爬到他身边,抱起他的头,用衣袖将他的脸擦擦,却又如何擦得尽口鼻中汩汩流出的鲜血。她方如梦醒般嚎啕大哭起来。
留下的军士中一人笑道:“这小丫头倒是个绝色。”另一人摇头道:“怪可怜的!莫要再欺侮她了,给他们个痛快吧。”当下走过去举起刀便要挥下。
阿琇抬起头,只觉今夜的这轮圆月竟是鲜红的血色。她闭上眼,等着那刀落下。
风中传来破空之声,她睁开眼,正看见身前那军士扑倒在地,背心插着一支羽箭,顶端的翎羽还在颤动。她茫然四顾,身边的荆州士兵已是死的死、逃的逃,院中只剩兄妹二人。
院门外出现几个黑影,当先那人跃下马,一个箭步冲到她身边,抱起她急切地叫道:“阿琇!阿琇!你怎样了?”待看清她小脸上俱是鲜血,声音已然有些变调。
阿琇透过鲜血迷蒙的双眼,看到了苏衡,寒冬天里他却满头大汗。他身后一人问道:“衡儿,是她么?”苏衡不答,只叫道:“阿琇!阿琇!是我啊!小虾!”
阿琇脑中忽然响起梁迩那句“私通逆贼,其罪当诛”,抬起手一掌便打在了苏衡的脸上。身旁立刻有人喝道:“放肆!”苏衡身后那人说道:“退下!”走到他们身边说道:“衡儿,此地不宜久留,既然找到人了,速速离去吧。”
苏衡点点头,抱着阿琇上了马,扯过身后的大氅尽数包在她身上,回头说道:“大哥,将她兄长一同带走!”双腿一夹,马儿便如离弦之箭飞奔而去。
阿琇埋首在他怀中,突然想到今夜本是元夕,应是阖家团聚之日。自家却因一时善心招来了弥天大祸,落了个家破人亡,父死兄伤,热泪滚滚而出。她今年只有十岁,突逢大变,心中对苏衡既怨且恨,情难自抑,一口咬上了苏衡胸口。苏衡闷哼一声,却不推开她,右手握紧缰绳,左手仍环着她的腰,纵马狂奔。
阿琇只觉一股腥甜涌入口中,猛然想起父亲中剑身亡时喷涌而出的鲜血,一时心神大乱,大叫一声昏死了过去。
☆、六、心中所思
初平六年八月,陈州牧魏德自东都迎楚帝至许都,改元建宁。十一月,皇帝封魏德为司空,行丞相事,着百官听其号令。
建宁二年三月,江南已是桃红柳绿,一片□□。
午后,江都苏府后园内,一名绿衣少女正在廊下看书,三五个侍女从院门外走来,其中一个圆脸青衣侍女笑道:“看!阿琇又在那儿看书了!”众人嘻嘻哈哈地上前,将那绿衣少女围住,青衣侍女抢过她手中的书笑道:“阿琇妹妹,二公子说话就要到了,你还不打扮打扮去前面迎着!”
那绿衣少女正是阿琇。她并不气恼,笑着拿回自己的书,说道:“柳絮姐,我这就去把书房收拾好。”对众人点点头,转身向内堂走去。
待她走远,柳絮身旁的黄衣侍女轻声说道:“阿琇待谁都亲切有礼,独独对二公子不冷不热。偏偏那位小爷还处处想着她。”柳絮望着她的背影叹道:“你们又哪里知道!”摇摇头也走了。
阿琇来到书房,将手中的书放好,又将书房整理了一番,环视一周,满意的点点头。想着苏衡便是回来了也要先去拜见母亲,一时也来不了,适才那书正看到兴头上,不如再看一会儿。当下又将那书拿出,坐在窗下看着。
才翻了两页,窗外便有一道阴影挡住日光,她抬头一看,苏衡正笑吟吟地站在窗边望着她。
她一阵恍惚,半晌才反应过来,忙跳起将书放好,站在案边等他进来。
苏衡笑着进了门,走到她面前比划了下,微皱眉头道:“这两个月怎的都没长高?仿似又矮了些!”她低着头不说话。
苏衡身后的小亲随孙伶“扑哧”笑道:“公子,不是季姑娘没长,是您长的太快了!”话音未落,便见自家公子冷冷地望过来,忙低下头,暗骂自己多嘴,公子怎会不知,定是故意说来逗季姑娘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