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青手一顿,道:“去哪里?只要在江东,怕是主公都能找到。更何况小公子是主公唯一的儿子,主公岂能让你带走!”

阿琇苦笑道:“长子又如何?将来若有了嫡子……”说罢不再说话,只看着苏绍。竹青也知道大家族中嫡庶之别,心中十分难过,金尊玉贵的谢府千金,如今竟然要为儿子不是嫡子发愁。

阿琇抱着苏绍出了房门,苏衡正在廊下等着,见到她心中一松,上前接过苏绍道:“谢生跟爹爹娘亲回家去喽!”阿琇见儿子在他手中呵呵傻笑,暗暗感叹亲生骨肉果然不同。

苏衡回头柔声对她说道:“走吧,车已备好了。”阿琇令竹青拿过一只黑色厚纱帷帽,苏衡微微皱眉,终是忍住没说话。

上了马车坐定,阿琇道:“祭祀之时我在书房等你们。”苏衡本在逗弄儿子,闻言看她一眼道:“若谢生闹起来怎么办?”阿琇微微一笑道:“若怕他闹,便让他与我在一起。”苏衡皱眉道:“他是苏家子孙,怎能不参加祭祀!”将苏绍放在一旁,拉着阿琇道:“你是我的妻、我儿的母,也应参拜!”

阿琇忽而一笑,轻声道:“主公怕是忘了,你我之间无名无分,我怎就成了你的妻子?主公慎言!”苏衡心中微苦,说道:“今日我便要给你一个名分!”阿琇看着他道:“苏衡,十五岁时,我日日盼着你来娶我,一直等到十九岁。后来你娶了妻,我着实伤心了好一阵子,日子久了,渐渐也就淡了。你负了我,可在我心里,总想着你我幼年相识,这么多年下来,即便你迫于形势做了对不起我的事,在你心里,我终还是与旁人不同的。正因为这样,我才一次次地原谅你,一次次地帮你。再后来……后来有了谢生,你旧事重提,我想着便是不为自己,也断不能让我的孩子唤别人母亲!所以我才又信了你。”

这是阿琇产后第一次对苏衡说这么多话,他一时怔住,想起两人过往种种,心中百味陈杂。只听阿琇说道:“只是你不该又骗了我!从前也是如此,你的种种不得已、种种苦衷、种种谋算为何不告诉我?便是要委屈我、对不起我,也总好过这种刻意的欺骗!每一次被你欺骗,我便觉得自己在你心中也不过如此,否则你又怎会舍得如此伤我!?”

苏衡忙道:“我对你的心你还不知道?难道非要我为了你舍弃江东?”阿琇摇头道:“我不要你舍弃江东,当年我也做好了准备,接受日后你为王为侯时一个又一个为了各种目的娶的女人。我所求的,只是你的赤诚相待,不隐瞒,不欺骗!我恨的是,你从未想过与我商量,总是认为我不能理解你,自以为是地瞒着我,殊不知这才是最伤我心的!你总说我不信任你,你又何尝真正信过我?你若信我,当知我宁可被大哥逐出家门,也要与你在一起;你若信我,当知我能体谅你的种种苦衷;你若信我,当知为了你我可以忍受其他女人!”

苏衡皱眉正要说话,阿琇又道:“你既然做不到,既然已娶了袁氏,便应当好好待她,不该再来招惹我!这样在我心中你仍是那个……那个让我心动的小虾。可你却坏我姻缘,害我大哥为此丧命……”她声音低了低,沉默一瞬才道:“我被你囚着,被你……心中恨着你,你知道我有多痛苦?!”苏衡沉声道:“我也不好过!”阿琇冷哼一声道:“你为了留住我,用尽手段,又让我有了谢生……”说着朝坐在一旁自己玩耍的苏绍看了一眼,苏绍见母亲看过来,朝她伸出手,她笑着将他抱起,面上再无方才的冷厉,说道:“看在谢生的份上,过往种种,我可以不再怨你,但我绝不会再信你,也不会让我的孩子做那低人一等的庶子,日后受尽委屈。所以,除非你能让谢琇堂堂正正地做那苏夫人,否则休谈名分二字!”

苏衡沉默半晌后方道:“我现在做不到,至少五年之内做不到。”阿琇点头道:“我知道你做不到。”苏衡看着她道:“我能做到的是,为我的儿子选择生母。”阿琇不解,抬头看着他,他轻轻一笑道:“若没有嫡子,也就没有嫡庶之分。”阿琇忽然想起他早前所说的无异姓子之话,皱眉望着他,他抱过苏绍道:“你不信我也不要紧,我可以等,等到你相信的那一天。而你,便留在我身边,看我还会不会再骗你。”

马车慢慢停下,孙伶在外轻声道:“主公,到了。”苏衡腾出一只手将阿琇帷帽戴上,轻声道:“你今日肯跟我说这些话,我很高兴。我答应你,日后不论做什么,都不再瞒你。你不愿去便在书房等着,谢生跟着我想来也不会闹。”抱着苏绍下了车,站在车边伸出手,阿琇犹豫片刻,扶着他的手下了车,苏衡微微一笑,就势牵着她进了府门。

二人并肩来到堂前,苏府众人已聚在了厅中。阿琇感觉到苏衡的手微微一松,心中冷笑,挣脱开他,落后半步,自行走到他身后。苏衡回头愧疚地看她一眼,未说什么当先走了。

苏老夫人早已站起来道:“我们谢……绍儿来了!”自苏衡手中抱过孩子,瞟了眼低着头的阿琇,笑道:“绍儿来见见母亲!”说罢对身侧的女子道:“来,这是绍儿,你们多亲近亲近!”

苏衡忙回头看向阿琇,见她正抬起头望着苏老夫人,厚厚的面纱遮挡,看不清她的神情。

阿琇是第一次见到吴氏夫人,见她约莫十七八岁,身材娇小,皮肤不似江南女子一般白皙,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却为她增色不少。她此时亦在打量阿琇,听到老夫人的话,忙收回目光,将苏绍接了过来。

苏绍却开始挣扎,不让她抱,冲着阿琇伸出手,口中哇哇直叫,阿琇本能地上前一步,苏衡已抢先将苏绍抱在怀中,淡淡说道:“时辰到了。”当先抱着孩子走了。众人忙跟着他出去,吴氏临走时忍不住又回头看了看阿琇,见她仍站在原地不动,厅门大开,寒风掀起了面纱一角,露出尖尖的下颌和苍白的肌肤。

阿琇待已望不到苏绍时,才缓缓走到书房。京口苏府与吴郡布局相仿,阿琇推开房门,满墙的画像已不见,想是苏衡收了起来。想到他在前厅时的态度,心道:“看来他对这新夫人倒颇为在意。”

她走到书架边随意抽了本书,拿到窗边坐下,半晌一个字也看不进,只得放下书,想着不知家庙那边可结束了,苏绍有没有哭闹。忽听房门轻响,有人唤道:“阿琇!”她扭头看去,却是苏律。

刚才在前厅,她便看到了苏律紧盯着自己,想是已认出了她。她微微一笑起身走过去道:“好久不见,三郎。”苏衡望着她道:“你怎么瘦成这样?都成了一把骨头!”

阿琇低下头不说话,苏律道:“你怎会随他一同来?”阿琇苦笑着将苏绍哭闹不休,不肯离开她一事说了,苏律点头道:“怪道适才家祭,他一直抱着绍儿。这小子才多大,就同他爹一般会算计人!”

作者有话要说:  苏二还是想好好过日子的

☆、五十三、谁要害他

阿琇见他一脸悻悻,不由失笑,说道:“听闻你与夫人十分恩爱。”苏律脸一红道:“什么恩爱不恩爱的!”苏律娶妻后,虽时常与许氏吵闹,却未曾再纳妾氏,如今两人已有三子一女。

苏律见她仍在笑,忙道:“我不纳妾不是因为许氏,是为了让我二哥看看,他做不到的事我能做到,证明当日……”他顿了一下才道:“后来发现女人少了也好,清静!不然一个两个都来和我吵,烦都要烦死!”

阿琇莞尔笑道:“确实如此!”苏律看了她片刻,问道:“你有何打算?要一直这样不明不白地跟着他吗?”阿琇一愣,敛了笑不说话。苏律又道:“当日听说你死了,我就不信!你若死了,他不知得变成什么样。后来听说他收了跟你长得很像的季蒙的妹妹,我便猜到这是他的障眼法,果不其然!只是阿琇,你甘心这般跟着他吗?”

阿琇仍是不说话,苏律叹道:“我只是替你委屈。”阿琇轻声道:“我想走的。只是天地之大,不知何处可容我们母子。”苏律一怔,低呼道:“你要带绍儿走?”阿琇点点头。苏律道:“怕是不能。你一人他都不会让你走,何况还带着绍儿!”见阿琇皱着眉,他又道:“我问你有何打算,不是……唉!我以为你定要夺回这夫人之位。”

阿琇看向窗外,半晌才道:“我记得吴郡府中也有这样的寒梅……”那时苏徖与谢琅都还在,苏衡只是苏家二公子,她也还是谢家情窦初开的小姑娘,他们牵手走过,鼻尖溢满梅香。

阿琇发了一会儿呆,见苏律在旁皱眉望着她,笑道:“你看着我做什么?”苏律走到她面前道:“阿琇,你……不论你要做什么,我都会帮你!”阿琇知道他虽与苏衡是亲兄弟,却是胸怀坦荡、性情直爽之人,今日这样说,他日也必会做到,暗暗记在心中,笑道:“好!日后若有难处,定要去找你!”苏律“呵呵”笑道:“这才是我认识的阿琇!”

二人并肩坐在榻上,阿琇问道:“你如今还在丹杨吗?”苏律道:“他几次令我回来,我见到他就生气,不如留在那里自在。”阿琇知他与苏衡不和,正欲说话,听他又道:“近来外界都在传他有立绍儿为嗣的意思。”阿琇一愣,他接着道:“早早立嗣,看似对绍儿好,但吴氏方嫁,若日后生了男孩,只怕你们母子的日子便不好过了。”

阿琇点头道:“这正是我担心的。你二哥如今只有这一个儿子,自然宠爱,日后孩子多了,焉知会怎样。我不求他立我儿,只盼他能平平安安,所以我才想带他走。”

苏律道:“是啊,若子瑜大哥仍在,你们尚有靠山……唉,若子瑜大哥在,他又怎敢如此折辱于你!如今谢家自身难保……”忙看了眼阿琇,见她面色平静,才继续说道:“你们母子可倚仗的也只有他的宠爱。只是男人的心……哼!他的心就更难说了!谢生……谢生……哼,惺惺作态!”

二人都沉默了下来,苏律侧头见她眉头微蹙,忽想到当年那个明艳得令人不敢逼视的小姑娘,心中一软,忍不住伸出手摸了摸她的头。阿琇一怔,转过头冲他一笑,正要说话,就听门口一阵急促脚步声传来,一盛装妇人冲了进来,“啪”地一巴掌打在了苏律脸上,骂道:“你竟敢在这儿勾引二嫂!”

阿琇一呆,细看了她一眼,方认出是苏律之妻许氏。她忙看向苏律,见他早已站起身,指着许氏道:“泼妇!泼妇!回去我就休了你!”阿琇大惊,正要解释,却听许氏道:“你做了这么下作的事还敢骂我!”说着又是一巴掌,苏律急道:“你再打我就不客气了!”两人吵作一团。

阿琇此时只觉好笑,竟有些羡慕他们,摇摇头便要出去,转身见苏衡抱着苏绍正站在窗口,目光沉沉地看着她。

她快步走过去,接过孩子,发现他竟已睡着。她不悦地看了苏衡一眼,苏衡解下身上的披风将苏绍裹紧,走到书房中斥道:“这里是你们闹的地方吗?”许氏素来有些怕他,忙住口,苏律“哼”了一声当先走出去,来到阿琇身边道:“我先走了,你多保重!”摸摸苏绍的小脸道:“这小子倒睡得沉,跟他爹一般没心没肺!”压低声音道:“记住我的话!”阿琇微微点头,冲他一笑道:“保重!”苏律“嗯”了一声转身走了,许氏向苏衡行了礼后快步追了上去。

按规矩苏衡今日应在苏府陪老夫人与吴氏守夜,阿琇看了看天色,说道:“我先带谢生回去。”苏衡盯着她看了好久,方道:“我送你们。”阿琇已转过身,回头看他一眼道:“主公以为侍从环侍之下,我一个女人带着孩子,能跑得了吗?”

苏衡自她手中接过苏绍道:“我有话对你说。”说罢一手抱着孩子,一手牵着她向府门走去。

马车上早已燃起炭炉,苏衡将儿子放在锦褥之上,细细盖好,方坐到阿琇身旁道:“适才府中之事你莫要在意。”阿琇不说话,他又道:“母亲素来如此。再者谢生一直随你住在庄内,轻易也不会回府。”

阿琇只看着苏绍,他想了想又道:“在堂前,我……经过袁氏一事我方知,女人疯起来比男人可怕百倍。我不想让她看出来你在我心中有多重要,我怕她像袁氏一般对你不利。”

阿琇忽问道:“袁夫人如何了?”苏衡一愣,说道:“我令人将她送回冀州家乡了。”阿琇道:“所以你将书房的画都收了起来。”苏衡点点道:“吴氏与袁氏不同,交阯王派了五千人马为她亲卫,这些人目前我还不能动,我怕她知道后会对你不利。她……她以为你只是为我生了个儿子,不得已养在外头的女人而已。”阿琇忽笑道:“你骗女人素来拿手!”见苏衡脸一黑,又道:“你只需将我大哥的两万府兵还我,莫说五千,便是五万我也不惧她!”

苏衡无奈地说道:“你还要与她打仗不成!她如今风头正盛,你招惹她作甚。待我除了她父亲……”他忽然不说了,看着阿琇道:“你放心,我的正妻之位必然是你的!谢家的府兵到时一并奉还!”

阿琇如今岂会再信他,闻言心道:“只怕到时那两万人马已不姓谢了。”轻轻一笑,苏衡知她不信,暗自叹息,来日方长,定要将她这颗心再暖回来。

冬日天短,到了庄中已近傍晚,苏衡将母子二人送回房,叮嘱孙伶一番又匆匆离去。孙伶将他送上马车,他忽掀开车帘道:“你……她若无事,你便陪她说说话。”孙伶低头应下,心道:“她如今哪里再会找我说话!”望着苏衡远去,方叹口气回转。

苏绍已醒,正在榻上翻爬,阿琇噙着笑看着他。孙伶站在门口轻唤一声“夫人”,阿琇看了他一眼道:“有事?”孙伶忙道:“夫人是在这里用饭,还是到前厅热闹热闹?”阿琇道:“老规矩,放他们回去。”孙伶应下,她又道:“苏衡若不让你回去,便将吃食摆在此处,你我竹青三人一处吃吧。”孙伶忙道:“哪里是主公不让我回去……”阿琇打断他道:“行了!去吧!”

孙伶安排妥当,令人将晚饭摆好,请阿琇入座。阿琇抱着苏绍坐定,令乳母自行去用饭,房中只剩竹青侍候。

阿琇道:“今日岁末,你们也坐吧。”竹青应声坐下,孙伶将酒斟满,阿琇道:“我不能喝,你们自便。”苏绍似颇为高兴,抓起面前的青玉酒杯挥舞起来。阿琇笑道:“你也要喝?”孙伶道:“小公子若是与主公一样,怕是也不善饮酒。”阿琇睨了他一眼道:“你若想留在这,便休要再提他。”孙伶忙赔笑道:“夫人恕罪!属下是情不自禁。”

一顿饭因有苏绍,也吃得其乐融融。孙伶想起苏衡让他陪阿琇“说话”,这“说话”的含义他自然懂得,只是阿琇不许提苏衡,他又要如何开口?

正在一筹莫展,便听阿琇道:“我听说苏衡欲立谢生为嗣?”孙伶一凛,踌躇道:“此等大事主公未曾说过。”瞄了眼阿琇又道:“也未必没有可能,主公如此喜爱小公子……夫人是从何处听说的?”阿琇淡淡道:“我随便问问罢了。想来苏衡也不会如此糊涂,将我儿置于炉火之上。”孙伶暗暗记下她的话。

第二日苏衡过来时,孙伶将阿琇的话复述了一遍,苏衡静默半晌道:“她果真看重谢生。你去查查,谁传出我要立嗣的话。”孙伶应下,想了想又道:“那边传来消息,近日崔锴已离开益州,似乎往南郡而来。”苏衡皱眉道:“他来做什么?上次他派人潜入别院,见到了那个假的,还未死心不成!”孙伶看了他一眼又低下头道:“那日曾听袁夫人提起,她给崔锴送过信,告知过夫人近况。”苏衡大怒:“这个贱人!真该早点杀了她!”

他想了片刻,吩咐道:“你去告诉齐松,令他派人去找公孙玄,便说如今公孙玄已占有益州,应将当日所借的南阳、武陵二郡归还,去给崔锴找点事儿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