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琇听到此处,不由又坐起身,孙伶见状,知她已信了大半,稍稍松了口气。

他为阿琇奉上一杯热茶,说道:“当日田锦接主公密令后,又收到了另一条指令,却不是主公下的。”阿琇轻声道:“是杀了我大哥吗?”孙伶摇头道:“非也,是杀了您!”

阿琇大惊,险些拿不住手中的茶杯,孙伶道:“那人不知怎么知道主公欲将您劫回,便想将计就计,假借主公之名除掉您。所幸田锦尚有点脑子,虽不辨真假,却也没贸然行事。”阿琇皱眉道:“是太夫人吗?”孙伶道:“太夫人怕的是您迷惑主公,您既已远嫁,她又何需做出此事惹得主公发怒。”阿琇奇道:“那是何人?”话音未落脑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只听孙伶轻声道:“是袁夫人!”

阿琇只觉心慌气闷,她只见过袁秀一面,印象已十分模糊,因着苏衡的关系,自然也不会对她有何好感,想不到她竟如此恨自己。

孙伶道:“她不知如何拿到了主公的印信,写了封密令给田锦,并令他阅后毁去。田锦对主公与您之事……略有耳闻,见先后两道密令内容不符,起了疑心,便没有销毁,待主公查起时便交了出来。主公勃然大怒,当时就想杀了袁夫人,又恐贸然行事泄露了您尚在人世的消息,便以袁夫人不敬夫君、不事长辈为由将她禁足,杀了她身边近侍和可能替她传讯、接触到印信的所有侍从。那一阵子,府中腥风血雨,人人自危。”

阿琇未料其中竟有这些故事,平息半晌,问道:“又是谁要杀我大哥?”孙伶迟疑了一瞬道:“属下不知!”阿琇盯着他道:“若没有苏衡授意,田锦怎敢擅自杀我大哥?”孙伶突然跪下道:“属下愿以项上人头担保,主公绝无杀大都督之意!”阿琇轻声道:“你知道是谁?”孙伶伏地道:“请夫人相信主公,他定会为大都督报仇!”

阿琇知道他对苏衡忠心耿耿,既不愿说,再强求也是无用,默了半晌后轻声说道:“起来吧。”孙伶这才站起来,阿琇闭上眼道:“你下去吧,我想一个人待一会儿。”孙伶忙躬身退出。

孙伶的话如巨石投湖般搅得阿琇心乱如麻。如果他说的都是真的,大哥又是谁害的?田锦当时分明就是要取大哥性命,是谁对他下的令?她恨不得此刻就去问问田锦,倒底是谁要杀他大哥。

她本就在孕中,略一思虑便觉昏昏沉沉,撑起身走到床边躺下,迷迷糊糊睡了过去。不知过了多久,身边似有人靠了过来,将她搂在了怀中。她微微睁眼,见苏衡也正看着她,心道已经天亮了。却见室内仍是红烛高照,一时怔住,问道:“什么时辰了?”

苏衡轻声道:“才过子时。”阿琇诧异道:“你怎么来了?”苏衡又将她抱紧了些道:“我心里不定,索性便过来了。你怎将人都遣走了?”他甫一进来,见庄内虽灯火通明,却未见人影,心中便是一慌,忙召出暗卫,方知阿琇将人都遣回家去了。

阿琇闭上眼不说话,苏衡也不再追问,伸手轻轻抚摸她隆起的腹部,柔声道:“他今日可闹你了?”阿琇不耐地推开他,翻过身不理他。他轻笑道:“好,我不问了,你睡吧。”

阿琇闭目调息片刻,却再也睡不着,又翻个身面对苏衡,他立刻问道:“睡不着吗?哪里不舒服?”阿琇不答,只皱眉看着他。他心中一动,说道:“交州现已平定,我已令季蒙下月回来,到时让你们见见。”

阿琇低下眉眼,轻声道:“他如今怎样了?”苏衡道:“他已是我江东大将,去年受封偏将军。谢……你大哥死后,大都督一职由齐松暂代,我准备再过两年,便让季蒙担当此职。”

阿琇静静听着,片刻后说道:“他确实堪当此任。”苏衡看着她道:“我让他回来还有一件要紧的事!我准备对外称你是他妹妹,以正妻之礼迎娶你!成亲之时,娘家怎能没人。”

阿琇猛然抬头,与他对视良久,见他毫不回避,心知他并非虚言,正要说话,又听他道:“你莫要推辞!我知道你不在意这苏家夫人之位,只是你不为自己,也要为孩子想想。难道你想让他受尽世人耻笑吗?”

时人极重出身,莫说非婚生子,便是嫡庶之间,也是差距极大。阿琇闻言果然不再说话,静默片刻道:“你那袁氏夫人要怎么办?”苏衡“哼”了一声,眼中闪过一丝厌恶,说道:“过了正月我便休了她,远远地送走便是!”

阿琇微微蹙眉,复又低下头掩去所有情绪,轻声道:“随你吧。”苏衡见她不再抵触,心中大喜,多年夙愿就要实现,不禁将她紧紧抱着,口中低声唤道:“阿琇!阿琇!”

二月初,偏将军季蒙自交州返,交州得以平定,季蒙当居首功,苏衡赏赐金银田地无数。

这日,阿琇正在侍女搀扶下在梅林中散步,远远见一人快步走来。阿琇停下脚步,望着那人,待他走近,轻声唤道:“阿蒙哥!”

季蒙眼中一热,抿抿唇道:“阿琇……”阿琇微微一笑,走到石凳旁便要坐下,早有侍女将软垫铺好,阿琇挥挥手让她们退下,方对季蒙道:“阿蒙哥是不是也以为我死了?”季蒙鼻头一酸,坐在她身边道:“当时我正在攻打苍梧,便听闻……我上书主公要回来寻你,主公说已令驻守长沙的田锦去找了,让我安心领兵。我心急如焚,想早些回来,用了十日打下苍梧。主公又要我继续南进,攻打合浦,我打到高州时,京口传来消息,说你已死……我一怒之下,险些……险些……”阿琇看着他道:“险些怎样?”他低下头,轻声道:“我当时心中又是伤心又是愤怒,不知如何宣泄,便下令屠城……”

阿琇惊呼道:“怎可行此不义之事!”季蒙抬起头道:“幸得众将拼死相劝,才未铸成大错。”阿琇轻吁一声道:“万幸!万幸!若真残害了无辜,我背负满身罪恶不说,于你名声也有大碍!”

☆、五十、又被骗了

季蒙点点头道:“我事后也觉后怕,我以为你死了,怕……怕损了你的阴德,累你投不到好人家。”阿琇心中一暖,握住他的手道:“阿蒙哥……”

季蒙反手握住她,轻声道:“幸好你没事!”又上下看了看,目光在她高高耸起的腹部停留一瞬,问道:“这是……主公的?”阿琇苦笑着点点头。季蒙道:“我已听闻大概,此事主公不对,怎可让你无名无分便有了孩子!若是大都督尚在世……”忽然住口,看了阿琇一眼,见她面色如常,才又道:“好在他说要以正妻之礼待你。阿琇,阿蒙哥永远是你大哥,不论你是谢琇还是季琇!”阿琇大为感动,轻声道:“我知道!”

季蒙又问了她身体状况,日常起居,阿琇为免他担心,自是说好。季蒙道:“待你生下孩子后,我便自请驻守南郡。”阿琇奇道:“为何?”季蒙看着她道:“阿蒙哥这些年也读了不少书,韬光养晦的道理还是懂的。”阿琇默了片刻,轻轻点点头。

二人对坐半晌,季蒙见阿琇面露疲倦,忙唤过远处的侍女,令其将阿琇送回房,待阿琇的身影看不见了,方缓缓转身离去,面上全无方才的轻松,眉头紧锁,似有极其烦心之事。

建宁十六年二月,越侯苏衡以不顺父母、无子为由,休妻袁氏,令其家人带回。袁氏一族无人敢收留,苏衡便将其送至京口郊外道观,严加看管。

阿琇已腹大如斗,越发显得她瘦弱。萧婉时常来探望,每每忧心不已,背地里令谢凌四处寻访名医,以备不时之需。

苏衡却越发忙碌起来,虽仍每晚必来,有时却要过了子时。阿琇被惊醒后便难再入睡,几日下来,又憔悴几分。苏衡无法,只得在她外间置一榻,若回来晚了,只悄悄看她片刻,便睡在外间榻上。

三月初三,上巳日,乃是民间野外踏青、洗濯除垢之日。庄内桃花开得正艳,阿琇直睡到午时方醒,侍女报称苏衡临走时吩咐,若阿琇有兴致,可到桃林中赏赏花,应应景。阿琇一晒,想着左右无事,便在侍女的搀扶下缓缓向桃林走去。

庄中原就有不少桃树,苏衡买下后又沿湖边种了不少,如今已是一片桃红柳绿。阿琇只走了一盏茶的工夫,便觉得下腹坠涨,腿已迈不开了,只得停下休息片刻。

身后侍从将靠椅放好,扶她坐下后仍旧退在一旁。阿琇轻抚腹部,在春日暖阳照耀下昏昏欲睡。

忽听远处似有人大声喧哗,阿琇微皱皱眉,睁开眼问道:“何事?”身后侍女答不知。阿琇坐起身,向那处望去,只见一个人影正向这边奔跑而来。正欲看仔细,忽有数名暗卫窜出,牢牢将她挡在身后,也遮住了她的视线。

那人在离她十余丈处被拦下,阿琇见不到人,只听那人叫道:“大胆!你们竟敢拦我!”竟是个女子。阿琇心中疑惑,正欲问清楚,便听她又叫道:“谢琇!谢琇!你快出来!快出来!”

阿琇大惊,忙令人将她带过来。那女子被暗卫押到面前,只见她二十岁上下,容貌颇美,衣着虽华贵,却多破损,想是一路跑来所致。她亦在打量阿琇,忽然狂笑了起来,断断续续地说道:“你……你竟然还要为……他生孩子……”

阿琇觉得她颇有些面熟,问道:“你是……”那女子忽然止住笑,瞪着她道:“你不认识我了?你竟然不认识我了!”阿琇皱着眉,身后侍女轻声道:“夫人,想来是个疯子,莫要理她,回去吧。”说罢示意暗卫将那人带走。

阿琇抬手止住暗卫,只听那女子喃喃地道:“我恨了你那么久,你却不认识我……”阿琇忽然想起什么,看着那女子道:“袁夫人!”

身旁侍女暗卫见状大为焦急,偏偏今日苏府中有要事,孙伶不在此处。有人悄悄退出,急往府中报信。

那女子正是袁秀,她本被苏衡囚禁,趁今日看守松懈,竟逃了出来,寻到了这庄子。她看着阿琇道:“他们都说你死了,我却知道你没那么容易死!你若真死了,他岂会只在人前掉几滴眼泪?他们说他又有新宠时,我就料到是你!”

阿琇不语,见她似癫似狂,神色亢奋,暗暗心惊。袁秀“呵呵”笑道:“他倒是用心良苦,对外称你是季蒙的妹妹,又让人放出风声,说你与谢琇十分相似,是以他才会移情于你。呵呵,到时你既便顶着这张脸出现,旁人也只会惊叹你们相像罢了。”

这些阿琇已听苏衡说过大概,并不惊讶。袁秀见她不为所动,接着说道:“他是不是说过休我是为了娶你?”阿琇还未说话,身后侍女已厉声喝斥道:“哪里来的疯妇,竟敢在此胡言乱语!还不快赶出去!”

暗卫一拥而上,将她制住,正要拖走时,阿琇扬声道:“住手!放开她!”侍女忙道:“夫人,此人神智不清,莫要与她纠缠!”阿琇睨了她一眼道:“何时你能做我的主了?”侍女心中一凛,不敢再说,心中祈盼孙伶快来。

阿琇转过头看着袁秀道:“他是说过这话,但不是为我,是为了这孩子。”说罢低头看了眼。袁秀哈哈笑道:“他又骗了你!他又骗了你!他今日不在吧,你知道他在干什么?他现在正在拜堂!”

阿琇只觉一颗心突突猛跳,强自镇定住。袁秀见她面色陡变,心中大快,接着说道:“他休我是为了娶交阯王吴旦的女儿!那女人的生母是大楚宗室,论起来,他那新夫人还是天子的姑姑,这等身份岂是你这个‘死人’比得了的!哈哈哈……可怜你那便宜大哥季蒙为你打抱不平,被他杖责!”

阿琇胸口发闷,仿佛气都接不上似的,袁秀压低声音道:“他想和你在一起,我偏不让他如意!我已经给崔锴送了信,告诉他他的未婚妻没有死,正被苏衡霸占着。你说崔锴会不会来找你?哈哈哈……”她忽又恶狠狠地道:“谢琇,你是个罪人!你为什么没有摔死!你害死了你的亲大哥,又来害你的假大哥!害得我变成如今这般……”

她后面的话阿琇已听不到了,她重重向后倒去,耳边只听到侍女的惊呼之声。

阿琇只觉浮浮沉沉般在空中飘荡,忽而腹部一阵剧痛,令她自半空中跌落下来。她骇得大叫一声,意识渐渐清醒,缓缓睁开眼,见自己正躺在房中,萧婉红着眼坐在身边,见她醒来,忙问道:“可还痛了?”

阿琇一怔,这才觉得下腹一阵阵坠痛,慌忙抓住萧婉的手道:“孩子呢?”萧婉道:“尚且无事。只是你一直在呼痛,大夫说,怕是要早产。”

阿琇松了口气,忍住痛道:“嫂嫂怎么来了?”萧婉道:“我听说主公今日……便想来陪陪你,谁知还是来晚了。”阿琇又道:“袁夫人呢?”萧婉沉默片刻,说道:“你莫要再管这些事了,如今最要紧的是平平安安生下孩子。”

阿琇闭上眼,萧婉道:“主公正在与大夫商议,你先好好休息。”阿琇摇头道:“我不想见他。”萧婉轻声道:“好,咱们不见他,你再睡会儿吧,嫂嫂在这守着。”阿琇点点头,又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