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琇正在苦思脱身之计,此番若被苏衡抓回去,怕是再也走不了了。忽见房门大开,竟是苏律大步走了进来,一时愣在当场。
苏律已是许久未见过她,走到她面前,皱眉道:“怎的瘦成这样!”见她仍呆呆地望着自己,想着她小时候灵动的模样,一时气道:“你傻了吗?”阿琇这才想起,他已被苏衡打发到了丹杨。
苏律见她仍不说话,没好气地道:“你怎么舍得离开他?知道他骗你了?”阿琇不答反问道:“你要送我回去吗?”苏律望着她道:“你为何要走?是恨他了吗?”
阿琇转身示意谢凌与竹青出去,待房门关上后才道:“我不恨他!”苏律压下心头怒火问道:“他已是这般待你,你仍喜欢他?”阿琇道:“我知你又要说我傻,可我当真不怪他。从他当上主公那刻起,我们便注定了如此结局。只是那时我心有不甘,仍想争上一争罢了。”苏律闻言问道:“既是这样,现在为何又不争了?”
阿琇道:“争不过了。我本以为只要他心中有我,我便可以忍受他一次次迫不得已的背叛,原来却是我高估了自己。他前次纳山越女,我便对他起了嫌隙,此次娶袁氏,明知他这么做也是情势所迫,我却怨他弃我不顾,心中痛苦万分。我知道以他如今身份,将来还会有各色女子在他身边,我也信他心中只会有我,可是我怕我自己,我怕长此下去,终有一日,会将我对他的情消耗殆尽!到时不知我会变成怎样一副可怕模样!”
苏律静静听完说道:“这话你与他说过吗?”阿琇摇头道:“以他的性子,我便是说了,他也只会让我信他。”苦笑一声道:“只是我如今连自己都信不过,又怎敢去信他!”抬头看着苏律道:“况且我也不愿见到我大哥为了我的事左右为难。上月我病了一场,在病中也想通了许多。我大哥如今声威日盛,我若再留在他身边,谢家便如日中天。前朝便有武帝杀其母而立其子之事,可见上位者对外戚防范之心。他绝非那等庸才,如何会让谢氏一家独大,焉知不会对我大哥不利?到那时我又要如何自处?若真到了那一步,我必会为了保全谢家与他鱼死网破!这才是我真正害怕的。”
苏律点点头道:“这种事我那二哥确实做得出。”又皱眉看着阿琇道:“你这样说跑就跑,他那性子如何受得了,定是气得半死,又怎会放过你!”阿琇无奈道:“我本以为他只会私下悄悄寻找,谁料他竟这般大张旗鼓。”苏律哼道:“看来你还是不了解他,他对你可是……可是……哼!”
此时院外兵士匆匆进来道:“大人,主公来了!已过城门,郡丞大人请您速去迎接!”
房内二人大惊,阿琇慌道:“他竟亲自来了!”苏律冷笑道:“来的倒快。”
苏衡这两日又气又急,恨不得立刻抓住阿琇问一问,为何要走?为何不信他?想到谢琅说她走时是那般伤心痛苦,不知哭成了什么样,又忍不住心疼。苏老夫人听闻此事,连连摇头,劝了他几句,他竟拂袖而去,气得老夫人险些又昏了过去。
密报送到时已是凌晨,孙伶见是阿琇行踪,岂敢耽搁,立刻报与苏衡,苏衡欣喜若狂,连夜赶往宛陵。路上已拿定主意,此番定要将阿琇留在身边,再不让她回谢家,谢琅也好,母亲也罢,谁也不能将他们分开。
来到宛陵城门口,郡丞已带文武诸臣等候多时。苏衡也不下马,问道:“人呢?”郡丞答道:“在太守府中。”苏衡扫了人群一眼,又道:“苏律呢?”郡丞忙答道:“太守大人尚在府中。”苏衡微微皱眉,催动骏马,直奔太守府而去。
郡丞当先引路,直奔关押阿琇的小院。苏衡心急如焚,片刻便来到院外,却见苏律站在院门处,正噙着笑看着他。苏衡沉着脸道:“让开!”苏律斜眼看着他道:“二哥新婚燕尔,不在家中陪我那新嫂嫂,到小弟这儿来却是为何?”
苏衡只觉他这话十分刺耳,唯恐院内阿琇听到又要伤心,忙斥道:“胡言乱语!让开!”苏律动也不动,说道:“阿琇不愿见你!”
孙伶见状,忙让郡丞等人退下,自己也带着人远远退开。
苏衡气道:“我与阿琇之事何时轮到你指手划脚?快让开!”苏律道:“你既已娶妻,为何还不放过她?她不愿留在你身边伤心,有何不对!你若真心待她,便让她去吧!”苏衡大怒,用力推开他,闯入院中。
院内房门大开,空无一人,苏衡额上青筋毕露,回头盯着苏律道:“人呢?”苏律慢慢走进院内,轻笑道:“阿琇听说你来了,哭着求我,说宁愿死也不想再见你,我心一软,便让她走了。”说罢笑嘻嘻地看着他。
苏衡知道他这番话是故意刺激自己,却仍觉心中一痛,恶狠狠地瞪他一眼,扬声道:“来人,搜府!关城门!”苏律也不阻拦,只坐在廊下跷着脚看着他。
片刻孙伶回报,太守府中未发现阿琇,城中西门北门适才都有一辆持太守手令的马车出城。苏衡走到苏律面前,抓着他的衣襟将他拎起道:“哪个是阿琇?”苏律推开他,理理衣襟,慢条斯理地道:“我哪里知道!她只问我要了两辆相同的马车,让我写两道出城的手令,我便照办了。”
苏衡恼怒至极,目露凶光。苏律却不为所动,仍说道:“我劝你一句,就此放开手吧,回去好好做你的主公。阿琇既已离开了你,便不会再回头,枉你与她相识十多年,竟连这也不明白!你若想她恨你,便去追她回来吧!”说罢拍拍手扬长而去。
苏衡已是怒火攻心,哪里听得进半分,转身出了府,向北门而去,另派人去西门打探。北门城守见主公亲至,不知出了何事,战战兢兢将详情回禀了一番,并无异常。苏衡皱眉思索,忽听军士来报,西门出城马车上有一女子颇像阿琇。
孙伶上前道:“谢姑娘素来机敏,怎会轻易露了行踪,想来应是疑兵之计。”苏衡紧锁眉头苦思片刻,说道:“她一路行来都是往西,应是准备去江陵。如今故意露了行踪,便是要让我以为她是故作疑兵,所以她仍是往西而去!”心中哭笑不得,万没想到阿琇竟也有对他用计的一日。当下命令孙伶道:“我去追她,再令几人往北看看,你带人在城中搜索,以防她并未出城。”孙伶得令退下,他自带着数十亲卫往西疾驰而去。
阿琇此时已离开宛陵境内。苏律为她准备的是军中良驹,日行千里不在话下。竹青心有余悸,不时望望身后。阿琇笑道:“放心吧,不会追上来的。”竹青道:“主公会中计吗?”阿琇忽敛了笑,似在发愣。竹青又轻唤一声:“姑娘!”阿琇这才回过神,轻轻说道:“若是三年前,这么简单的疑兵之计他岂会上当!如今他凡事都要在脑中转上几转,定会以为我在故布疑阵,所以他必会往西追去!”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一卷少年篇结束,我得研究下怎么分卷
☆、二十九、桃花祥云
建宁十年春,司空魏德自封丞相,肆意专权。大楚宗室豫州牧、左将军公孙玄、车骑将军黄议受楚帝密诏欲诛之,事败,魏德杀黄议,夷其三族。公孙玄逃往荆州投奔族兄公孙景,公孙景令其屯于新野。公孙玄为人宽厚,礼贤下士,喜欢结交豪杰,广有贤名,荆州豪侠纷纷依附,公孙景遂起猜疑之心,暗自提防。
同年,江东苏衡设典农校尉、典农都尉、屯田都尉等官职,屯兵于田,士卒且耕且战。任命季蒙等武将为山越聚居地之官长,且征且抚。令山越诸部出山徙至平地,征五万壮年男子为兵士,余者分编为户,调其租赋。苏衡又将治所迁至京口,江东境内海晏河清,百姓乐业。
建宁十二年早春,襄阳以北桃花村中,正值麦种之际,村中家家户户俱在田中劳作。一辆油布驴车晃晃悠悠地从田埂上驶过。驾车的男子剑眉星目,不时有村民与他打招呼,他亦点头示意。
穿过农田,便是大片桃林,驴车在桃树间穿梭了片刻,来到一座青瓦小院门前。男子停下车,轻声唤道:“姑娘,到了!”未见回音,心下奇怪,掀开车帘一看,车中男装丽人已酣然入睡。他无声笑笑,将外裳脱下轻轻盖在她身上,靠在车边等她醒来。
傍晚时分,村中农户收拾器具回家歇息,顿时炊烟四起,鸡鸣狗吠。院门忽被打开,一名年轻女子焦急地站在门口向前张望,看到门前的一人一车,吓了一跳。待看清后嗔道:“既回来了为何不进来?站在门口做什么!”
男子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指指车内。女子掀帘看看,摇头道:“定又是昨日聊得尽兴,一宿未睡吧。”转身对男子说:“你先进去吧,我来守着。”那男子笑道:“无妨,想来快醒了。”话音未落车帘已被掀开,一人跳下车笑道:“醒了,醒了!不醒也要被竹青念叨醒!”正是阿琇。
阿琇下车后看看天色,道:“竟睡了这么久!”拍拍衣裳往院中走去。竹青紧跟其后说道:“姑娘也该注意点,男女有别,便是再高兴,也要避讳些。”阿琇回头笑道:“你担心什么!除了崔锴,谁也不知道我是女子。”竹青撇撇嘴道:“那些人都是瞎子不成,哪有男子长成这样的。”谢凌轻笑一声,看看阿琇,阿琇笑道:“怎么没有!我大哥便长成这样!”竹青道:“将军虽与你长得像,却比你英武多了!”阿琇想了想,抚掌笑道:“言之有理,那些人难道瞎了不成!”三人相视莞尔。
当日阿琇逃出宛陵,在濡须口过了江,一路北上,走遍豫、徐、青、兖、冀、并等州,来到荆州襄阳境内,许是舟车劳顿,竟病倒了,三人因此停了下来。阿琇病愈后,闲来无事,便在附近游玩。偶然来到这桃花村中,见村中百亩桃林灼灼其华,大为喜爱,与谢凌二人商量后,便在这桃林边住了下来。对村中人只说是吴地人氏,因父母双亡,被豪强逼婚,无奈带着家仆远走他乡。村民纯朴,不疑有他。
因公孙景历来守土自保,南北战乱均未波及襄阳,中原世家多避祸此处,襄阳境内英才倍出。
桃花村以西有一处山岗,每到夏日傍晚,便有五彩晚霞笼罩其上,人称祥云岗。阿琇闻其名前去观赏,不料竟遇到雷雨。所幸岗下有一草庐,主仆三人得以暂避一时,也因此结识了草庐主人崔锴。
崔锴乃琅琊望族崔氏后人,官宦世家,九岁丧母,十二岁丧父,领幼弟随叔父生活。其叔本为袁直手下豫章太守,袁直兵败后,豫章为苏氏所占,便携家眷逃至荆州,投奔了公孙玄。崔锴十六岁时,叔父病逝,他便带着弟弟搬到了这祥云岗下。
崔锴有群逸之才,博览群书,志存高远,阿琇与其相谈甚欢,渐渐便时常往来。因阿琇是女子,初时崔锴尚有几分避违,待到几次坐论后,对阿琇之才大为钦佩,也放开了胸怀,二人成了挚交好友。
崔锴久居襄阳,颇有些名气,结交的俱是当地名士,时常坐而论道。阿琇听闻后大感兴趣,缠着崔锴带她同去。崔锴起先不愿,架不住她苦苦哀求,只得令她换上男装,对外称她是琅琊家中远亲。昨日阿琇便是随与崔锴去了名士水徽家中,众人饮酒论政,直至天亮方散。
用罢晚饭,阿琇梳洗过便先行睡去。竹青将家中收拾停当,见谢凌坐在院中仰面望天,走过去问道:“凌大哥,你在看什么?”谢凌微微皱眉道:“昨夜听崔锴说,他夜观天像,天下又将再起兵戎之灾。我却看不出这天与以往有何不同。”竹青“扑哧”一声笑道:“这村夫成日不务正业,还夜观天像……他既懂天像,为何不算算他自己何日能娶到妻子!”
崔锴今年二十七岁,因少小失怙,家境不丰,至今仍未娶妻。
谢凌笑道:“你又浑说,姑娘听到又该说你了。”竹青回头望望屋内,轻声道:“你常跟着姑娘出去,姑娘是不是看上人家了?”谢凌面色一变,低声斥道:“休得胡说!姑娘是慕其才华,才与之相交。”竹青奇怪地看着他道:“不是便不是,你发什么火啊!”谢凌自知失态,闭口不言。竹青又道:“那崔锴穷虽穷了些,人却是不错,生的也好,姑娘若是真看上了他倒也不错,总好过……”她忽止住不说,深深叹了口气。
半晌谢凌才道:“她还想着主公?”竹青叹道:“应该是想着吧。人前还好,有几次无人时我见她傻傻地坐在那里,有次竟然还哭了。”谢凌只觉心中酸涩,站起来说道:“不早了,去睡吧。姑娘明日还要去教村中孩童识字。”
四月初六,阿琇二十二岁生辰,竹青起了个大早帮阿琇梳妆,又拿出新做的嫩粉留仙裙让她换上。阿琇皱眉道:“牵牵绊绊的,穿这个作甚!”竹青脱下她的襦裙道:“今日自是要穿这个。咱们在外已是简陋了,若在府中,将军、夫人还不知要怎样操办呢。”阿琇心知躲不过,摇摇头任她摆弄。
竹青直弄了半个时辰才满意,阿琇往铜镜中望了望,皱眉道:“山野之间,弄成这样太过了吧。”竹青怨道:“姑娘你平日要么男装,要么就随便绾个高髻,害得我都手生了。”阿琇叹道:“看来今日只能待在家中了。”起身出了房门。
谢凌已在堂中等候多时,见阿琇出来,愣了一瞬,旋即挪开眼,转身出去了。阿琇奇怪道:“他又是怎么了?”竹青望着他的背影抿嘴笑道:“他脸红了!定是见姑娘太过美貌。”阿琇闻言笑骂了她几句。
用罢早饭,谢凌进来道崔锴来了,阿琇忙迎了出去。崔锴行到院中,只见迎面而来的女子薄粉敷面,眉似远黛,肌如白雪,一头乌发高高绾起,髻下留一燕尾披在肩后,身着粉色广袖留仙裙,纤腰一束,行走间裙摆摇曳,丰姿冶丽,不由看得呆住,停下了脚步。
阿琇走到他面前笑道:“子固兄大驾光临所为何事?”崔锴只觉一颗心狂跳起来,竟讷讷说不出话。阿琇微皱眉道:“今日都怎么了?”竹青在旁笑道:“崔先生是来为姑娘庆生的么?”崔锴连声称是,自袖中拿出一幅字递与阿琇道:“崔某家贫,身无长物,只能送你幅字。”
阿琇笑着接过道:“多谢!听闻荆州蔡氏愿出千金求你一幅字,你都不愿,如今岂不是送了我千金。”展开一看,上面行云流水地书着“蕙质兰心”四个字。阿琇交给竹青,掩嘴笑道:“子固兄过奖了!”崔锴轻声道:“今日一见,方知应是秀外慧中。”阿琇知他称赞自己美貌,一时微羞。
众人来到堂前坐定,竹青奉上清茶,阿琇问道:“听闻公孙玄上门请你出山?”崔锴举杯的手一顿,淡淡说道:“是来过两回,不巧我都不在家中。”阿琇轻笑一声,崔锴看着她道:“你笑什么?”阿琇道:“待价而沽是必要的,但凡事不可太过,切记事不过三。”
崔锴明白她已知道自己为抬身价,故意避着公孙玄,有些赧然。阿琇见状道:“人心都是如此,千辛万苦得到的东西才会珍惜。公孙玄势孤力弱,手下无多少可用之人,才会如此求贤若渴。你去了他处必能得重用。”崔锴默默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