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琅看着他的背影,深吸一口气,平静了片刻才来到阿琇房中。阿琇睁着眼怔怔地望着窗外。谢琅心中一痛,坐在床边轻声道:“怎么饭也不吃?那可不行!”

阿琇收回目光,看着他道:“大哥,让你们担心了,再不会了。”谢琅摸摸她的头道:“你想通了就好。他又来说什么了?”

阿琇忽地流下眼泪,摇摇头道:“他要说的我都能想到,只是想确认一下罢了。”又问道:“他何时成亲?”谢琅道:“听说定在五月二十。”阿琇想了想道:“大哥,我有一事相求!”

建宁九年五月二十日,会稽太守、讨虏将军苏衡迎娶袁召之女,吴郡境内张灯结彩。傍晚时分,一辆青布马车在这一派喜气中悄无声息地驶出了城。

苏衡进入洞房,满目的红色令他一阵恍惚。烛光中一个娇小的身影低头坐在床边,他魔怔般地走过去,轻声唤道:“阿琇……”那女子似颇为害羞,又将头低了低,他轻轻抬起她的脸,映入眼中的是一张陌生的面孔。

苏衡的酒意瞬间便散了,放下手问道:“你叫什么?”那女子诧异地看了他一眼,轻声说道:“妾身袁秀。”苏衡似是一愣,喃喃道:“袁秀……你也叫琇……”袁秀心中奇怪,他进门时喊了声“阿秀”,难道不是叫她?只听苏衡淡淡地道:“这个字不好,以后莫要用了。”袁秀一愣,心中涌起一阵委屈,低声应下了。

一旁侍立的喜娘见苏衡怔怔地坐在桌边,不知在想什么,悄悄对袁秀道:“夫人,该合卺了。”袁秀望着苏衡俊美的脸,一时又红了脸,轻声唤道:“夫君……”苏衡一惊,茫然看向她。袁秀咬咬唇,正要开口,忽听门上轻扣一声,孙伶在门外轻声道:“主公,谢家……贺礼……”

袁秀只见苏衡猛烈站起开门出去,孙伶附在他耳边小声说了句话,他脸色骤变,匆匆向外走去。孙伶正欲追上,回头见袁秀已站了起来,忙笑着说道:“夫人先歇着吧,主公有要事处理。”行了一礼后追着苏衡去了。袁秀愣愣地站在新房中,片刻后挥退众人,轻声啜泣起来。

苏衡匆匆来到书房,见案上摆着一只锦盒,打开一看,雪白的素笺上放着一只金色镶白玉的指环,正是他当年送给阿琇的定情之物。阿琇因怕被人看到,一直以红绳穿着,贴身戴在胸前。他颤抖着拿起指环,只觉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心中只想着:“她要干什么?”

孙伶见他这副模样,暗自叹息,上前道:“主公,这纸上还有字……”苏衡忙拿起素笺一看,胸口剧烈起伏,似急似怒。孙伶偷偷瞄了眼,上面只写了“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十个字。只听苏衡道:“备马!”孙伶一激灵,忙道:“主公,今日是洞房……”苏衡怒道:“我叫你备马!”孙伶只得遵命。

苏衡一路狂奔直往谢府而去,孙伶恐他出事,带了十余名亲卫紧紧跟随。行到一半,苏衡突然勒住缰绳,沉声道:“传令下去,四门紧闭,无我手令任何人不得出城!”

谢琅夫妇正在说话,管家匆匆来报,苏衡闯进府,直往阿琇院中而去。萧婉惊道:“怎来的这么快?”谢琅冷哼一声,萧婉看着他道:“你将妹妹留下的东西送过去了?”

☆、二十七、她在哪里

谢琅没有说话,萧婉道:“妹妹不是说,等他来了再给他么!”谢琅沉着脸道:“他洞房花烛之夜,阿琇却要伤心远走他方。我偏不让他好过!”萧婉哭笑不得,叹道:“这又是何苦!就此各自放手岂不是好!”谢琅“哼”了一声,起身道:“我去看看。”

苏衡站在阿琇房中,心中一片冰凉,不知是伤心还是生气。他走到床边坐下,鼻尖萦绕一缕幽香,香衾软枕,人却已不知所踪。

孙伶战战兢兢地守在门口,见谢琅过来,忙行礼道:“大都督,主公在里面。”谢琅点点头,进了房道:“主公今日新婚之喜,深夜到访所为何事?”苏衡动也未动,轻声问道:“阿琇在哪里?”谢琅笑道:“主公洞房之夜,不守着新妇,来找舍妹似乎与礼不合。”苏衡抬头看着他道:“阿琇在哪里?”

谢琅见他双目通红,神色怪异,似怒似哀,与平日不动声色之态大相径庭,心中也是一惊,这才说道:“阿琇走了。”苏衡喃喃道:“走了……走了……”谢琅见他这副模样,心中畅快,又道:“她说此地太过伤心,要出去散散。”

苏衡闻言心中一痛,这才明白她那副平淡的模样都是装的,她竟如此在意,怕是那时就已经打算离开了。

他深吸口气问道:“她去了何处?”谢琅摇头道:“不知,她不曾说。”苏衡皱眉望着他道:“连你也未曾说?”谢琅道:“阿琇的性子你是知道的,她若不说,谁有办法。”

苏衡已是怒火中烧,口中说道:“如今这种世道,你竟然让她一个女子远行!”谢琅叹道:“她说魏德才平定中原,短期内不会再兴兵弋,公孙景一贯自保,因此天下必有两年太平光阴。”

苏衡沉默不语,想到在她面前说过,娶袁氏是为了得兵马以抗魏德,当时她是何反应?她说她都懂!是了,她不是一般女子,胸中沟壑不让须眉,天下大势她岂有看不清楚的,她那时心中是否在嘲笑自己?

谢琅见他兀自发愣,想了想道:“阿琇临走时说,若主公来了,便替她代为转告。主公乃当世英才,今承父兄之势,外有良将,内有贤臣,望主公好好利用这两年,励精图治,必可与魏德一争天下,成就霸业!切莫再做无用之事!”

苏衡站起走到他身边道:“无用之事?何为无用之事?”谢琅与他对视片刻,方道:“她的意思是过去种种便让它过去,你们就此各自放开,再不要有所瓜葛。”

苏衡仰天大笑道:“就此放开?你们谢家之人不是素来长情吗,她能说放就放?苏衡若连心爱的女人都留不住,岂不枉为这江东之主!”说罢走到门外,朗声道:“传我令,江东诸郡封锁城门,凡十五到二十五的女子概不许出城!”又对孙伶道:“速去将阿琇画像画出,发往各郡!传我口谕,发现画中女子并送官者,赏百金!各郡守将发现者,擢升三级!”

阿琇一路西行,这日来到了宛陵。夏日天长,夕时已过,日头仍未落下。竹青掀开车帘向前望了眼,说道:“莫不是出了什么事?怎么城门口这么多人?”阿琇看着书头也不抬道:“等凌大哥回来便知,想是入城人多。”话音未落,谢凌来到车边说道:“还要等会儿,不知出了何事,城门口在逐人逐车盘查。”

竹青抬头看看天色,急道:“这要到什么时候才能进城,过了宿头咱们住哪里?”阿琇放下书微微皱眉,好端端地为何要封锁城门,难道是苏衡……她摇摇头,不会,苏衡不会那么快知道她走了,便是知道了,也只会私下寻找,除非他疯了,否则不会如此大张旗鼓。这般想来又稍稍放下心来。

当日她向谢琅提出要外出游历,谢琅自是不许。她哭着道:“大哥非要我留在这伤心之地,看着他与旁人恩爱,看着旁人唤他夫君,日日夜夜受这煎熬吗?”谢琅道:“待你病好,大哥便替你寻一门好亲事,咱们再不想他了!”阿琇抽泣道:“我一时怎能忘了他!再者,有王家在先,何人敢娶我?他……他便是这么笃定,才会如此对我。”

谢琅知她说的有理,只是让她一个年轻姑娘独自出行,如何放得下心。阿琇又道:“我若留下,难保他不再生事端。我如今已是这般名声,再让他败坏下去……”说到此又呜呜地哭了起来。谢琅想到她受的委屈,心中颇为难过。阿琇见他有所松动,止住哭泣说道:“只有我离开这里,躲的远远儿的,他见不到,一年,两年,娇妻美妾在侧,慢慢便忘了我。”见谢琅皱眉,又道:“如今我留在这里,嫁又嫁不了,还要受人非议,这般屈辱,我怎受得了!索性不要再医了,随我去吧!”

谢琅从未见过她这般,听她言下之意竟有轻生的意思,想到她已几日茶饭不进,当真以为她有求死之心,忙道:“休得胡说!大哥让你去便是!”想了想又道:“只是你不能孤身上路。你将竹青带着,我把谢凌唤回来,随你同行。”阿琇连忙答应。

此后,阿琇按时吃饭服药,没几天身体便好了起来。谢琅悄悄将谢凌自军中召回,细细嘱咐,谢凌心疼不已,岂有不从。苏衡每日都派孙伶前来探望,见阿琇渐渐恢复,自是欣喜,哪里知道阿琇在等待时机离他而去。

苏衡成亲前一日,孙伶告罪说明日府中人杂事多,恐不能前来探望,阿琇笑着只道无妨。第二日,全城同贺之时,阿琇带着谢凌、竹青出了城,临走时将苏衡送给她的指环交给谢琅,若苏衡来找她,便将此物还给他。她自是不知,谢琅心中不愤,连夜将指环送了去,搅了苏衡的新婚之夜,也惹得他心神大乱,封锁了江东全境。

人群缓缓前移,待到阿琇时天已全黑,城门四壁俱是火把,将城门口照得亮如白昼。谢凌忽道:“不好,他们查的都是年轻女子。”阿琇闻言一惊,轻轻掀开车帘,果然见城门兵士手中拿着一幅画像,正对着一名少女仔细比照。

阿琇放下车帘,低声道:“咱们不进城了。”谢凌忙将马车调头,只是前后俱是人群车马,如何动弹的了,立刻便在人群中引起一阵骚动。

早有士卒看到走了过来,上下打量了番谢凌,问道:“车中何人?”谢凌不答,递上符卷。那士卒打开一看,面露讶色,转身跑向城门向为首将领报告。

竹青焦急地道:“姑娘,是抓咱们的吗?”阿琇不答,紧锁眉头对谢凌道:“凌大哥,若是有变故,切勿与他们起冲突。”谢凌点头应下。

少倾,那将领匆匆走来,与谢凌行了一礼后道:“车中是大都督家眷?”谢凌称是。那将领道:“还望贵人恕罪,末将奉令,严查过往女子,冒犯之处,万望见谅!”说罢便要掀开车帘。

谢凌抬手止住他,唤道:“姑娘……”阿琇知躲不过,深吸口气,伸手将车帘掀开。那将领只见一只凝脂玉手从眼前划过,帘后女子眉目如画,清眸流盼,正望着自己,一时呆住。身后士卒惊呼一声:“是她!”

阿琇望着他们道:“你们在找我?”那将领回过神,忙接过士卒手中画像,就听阿琇道:“烦劳给我看看。”他便真将手中画像递给了她。阿琇接过一看,上面果真画的是她,心中暗自诧异,苏衡当真疯了不成?

那将领犹疑地开口道:“姑娘……”阿琇抬头一笑,将画像还给他,说道:“果真是我呢!将军可知是何人要找我?”那人道:“末将不知。昨日吴郡发下命令,只说找到姑娘后要以礼相待,将姑娘留下,立即报知吴郡。”阿琇心中已明白了大概,定是苏衡发现她走了,恼羞成怒,封锁了各郡。只是他为何这么快便知道了?

谢凌轻唤一声:“姑娘!”阿琇抬头看看他,叹道:“随他们去吧!”那将领牵过马车,将三人带往城中。

宛陵乃丹杨郡治所所在,那将领将阿琇等人带到太守府内一处空置的院落中,告罪后便离去。谢凌见院内外俱是兵士,说道:“这是要将咱们软禁在此。”阿琇坐在桌边皱眉道:“待到吴郡来人应还有段时日,见机行事吧。”

那将领出了院来便匆匆去向太守禀报,却听闻太守昨夜宿醉未醒,只得站在廊下等待。远远见郡丞走来,忙上前行礼。郡丞问他所为何事,他向郡丞详禀了此事。那郡丞知道此番是苏衡亲自下的令,如今人被他们找到,自是大功一件,便令他继续等待太守酒醒,自己回去写信密报苏衡。

那将领直等到第二日午间,才得以见到太守。

☆、二十八、会上当的

太守梳洗一番,用罢午膳才传召了他。听完禀报,太守打个哈欠道:“既然是吴郡要的人,送过去便是,还问什么。”挥挥手让他退去。那将领退到门外,叹了口气。这太守大人自上任以来,诸事不问,每日只饮酒练武狩猎。他无法,只得去找郡丞,郡丞早已料到太守不管,告知他已报给了主公。他这才知道,原来那女子竟是主公要找的人,暗自庆幸未曾对她失礼。

那太守正是苏律,他赶走那将领后,在院中习了会武,本想再出去打猎,看天色已晚只得作罢,沐浴更衣后命人准备歌舞酒菜,正喝得痛快,门外进来一年轻妇人,皱眉望了望,将歌姬乐师尽数撵了出去。苏律瞪着微熏的眼道:“你来做甚?”

来人是他的妻子许氏。她微微一笑,走到苏律身边道:“你可真是不问世事,这城中已为主公寻人一事闹的沸沸扬扬,你还茫然无知。”苏律倒了杯酒一饮而尽,撇撇嘴道:“他找他的人,与我何干!”许氏自袖中掏出一幅画,在他面前晃了晃道:“如今全江东都在找你的心上人,你不着急吗?”

苏律倒酒的手一顿,放下酒壶,夺过画像一看,上面画的竟是阿琇!他忙问道:“此画从何而来?”许氏心中泛酸,口中说道:“这位谢姑娘好本事,听闻主公成亲,一怒之下跑了出来。”又凑到他耳边道:“听说主公为了找她连洞房都没入!”

苏律大惊,忙道:“她现在在何处?”许氏道:“我怎么知道!” 苏律忽然想起城门守将曾报,抓到一个吴郡要找的人,莫非就是阿琇?他连忙自案边站起,快步冲出门,往后院跑去。

但见一个院落外满是兵士,他走到院门处,守门士兵忙向他行礼,他问道:“里面关的是昨日那位姑娘?”那士兵道是。他推开院门,径直走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