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乌名城都是二十层的高层,还没装电梯就烂尾了,蒋贺之有些担心,劝他:“你身体不好,看个几楼就可以了。”
盛宁却摇了摇头。他拾级而上,非说这小区里的每一栋、每一层都要亲眼看过。然而,第一栋楼才爬楼到十层的时候就已到了极限,一颗心砰砰乱撞,肺腔里也尽是杂音。正扶墙大口喘息,忽感身后有人靠近蒋贺之蹲身向下,双臂展开,一手扶他后背,一手托其大腿,一下就将他打横抱起了。
人瞬间悬空,盛宁却没有挣动,任对方抱着自己上楼。烂尾楼的楼梯没有扶手,他怕自己一乱动,两人都得跌下去。
花姨为他们引路。每到一层楼的住户面前,就都向他们仔细介绍,比如这栋二楼是位七十岁的孤寡老太。当初她与老伴想到郊区买房养老,如今老伴已经故去,房子却还没着落。她养着一条与她同样高龄的狗,经常在水泥地上铺条毯子,就一人一狗蜷缩而眠。
她家虽装不起玻璃窗,给狗吃的却一口不少,花姨说,这狗也通人性,这些用来封窗户的尼龙布和废纸箱,都是它一张一张、一块一块地叼回来的。
又比如那栋十五楼是一对残疾夫妻带着一双幼龄儿女,男人是先天性耳聋,女人是小儿麻痹,夫妻俩的男孩不幸遗传了父亲,出生就是个聋哑人。但女儿生得兼于父母的优点,一张小圆脸,一双圆滚滚的大眼睛,像极了二十年前风靡全国的小婉君。
只见这样一个四壁空空的水泥盒子内,男孩躺倒在一层脏兮兮的棉花胎上,像是生了病,小脸烧得通红,正痛苦地喃喃呻吟,而女孩则乖巧地伏在一张破破烂烂的木桌子前,认认真真地写着作业。因小区没有通电,今日天色又阴,她面孔贴近书本,佝偻得像只小虾米。
真是印证了燕子那声“厄运专找苦命人”,生而为人,怎么能苦成这样。
不欲打扰这一家四口,盛宁走到他们门外,才问花姨:“大概多少人住在这里?”
花姨说:“金乌名城共有2500多户业主,差不多四成左右的业主都住在这里了。”
“这哪是房子,根本就是一只只水泥盒子、一副副水泥棺材,住在里头,跟幕天席地又有什么分别?”房地产业务也是晶臣的主营项目之一,以前在他的眼里,这一栋栋拔地而起的高楼,只是一棵棵的摇钱树。蒋贺之被一种莫名烦躁的情绪撼撞着,终于忍不住问了个看似有些无礼的问题,“你们为什么要住在这里?”
花姨摇头,叹气:“不住在这里又能住哪儿呢?就像我先前说的,这里几乎所有的住户都为这套房子拿出了全部积蓄,有的还借了不少外债。租城里?城里的房子别说买,租都快租不起了。租农村?这里好多人就是农村户口,自己的土地都流转了,哪儿还有地方让他们租回去呢。”
盛宁沉吟片刻,继续问:“有没有想过筹款自救?”这是一个非常大胆的想法。
花姨再次摇头,叹气:“没水没电没产证,筹款自救谈何容易?我们其实也想过,可是集资盖房子还不算难,最难的是为这小区通上水电,这要通过相关部门的审批。我们跑断了腿,找到这儿又被踢到那儿,找到那儿又被踢到这儿,反正就是没人愿意担这个责,签这个字。一辈子的血汗钱就这么化为乌有了,等待复工等得望眼欲穿,结果却等来要被强制搬离腾房,很多业主都说,恨不能就从这楼上跳下去……”停顿片刻,女人抬起脸正视面前两个男人,眼神中有了一丝刚毅与决绝,她问他们,“我们做错了什么?盛检,蒋队,你们能不能告诉我,这里的2500户居民,到底做错了什么?”
盛宁要离开金乌名城的时候,那个一家四口里的男主人突然舍弃病中的儿子,踉踉跄跄地追了出来。他神情凄切,不停地“阿巴阿巴”地朝他叫唤,连带着手语一起比划。
那个长相肖似小婉君的女孩儿也跟在父亲身后。
于是盛宁走到小女孩身前,蹲下身,以个平视的姿态向她请教道:“小妹妹,你爸爸在说什么?”
“我爸爸说,”女孩跟来就是帮父亲当翻译的。她一会儿抬头看看父亲,一会儿又定定望着盛宁,她说,“这不是2500只水泥盒子、2500副水泥棺材,这是2500个家。”
第107章 鸢梦(一)
回程路上,两个男人同时陷入沉默。人生头一回,他们都对“家”这个字眼有了一个更刻骨的认识,洪流之间,是一堤、一船、一登陆之地。
在金乌名城里跟烂尾楼住户们谈得久了些,本田一路疾驰向新密村的冷库所在地,路过农庄,便放下了花姨。
燕子早在冷库门外等候多时了。
“哎呀,怎么才来呀,等你们好久了!”一见面,燕子就飞过来,嘁嘁喳喳地喊。她的身边除了跟影子一样亦步亦趋的盛星来,还有个穿夹克、戴金链的中年男人,身量不高,面孔黑黄,不张嘴都是一股呛人的烟味。听燕子向他们介绍:“这是冷库的老板刘福鑫,以前村里人都叫他‘刘老实’,没想到老实人不真老实,出去闯荡一下子,回来就成村里的‘首富’啦!”
蒋贺之、盛宁分别向刘老板点头致意,又听燕子道:“对了,刘老板也是燕子农庄的股东,没刘老板鼎力支持,这么大一个农庄,我一个人可搞不定。”
刘老板对燕子十分放心,见过她的朋友,便大方地表示:“燕子,你带着你的朋友在这儿参观吧,想怎么参观怎么参观。我还有事,就先去忙了。你们参观好了,记得替我把库门锁了就行。”
待刘老板驱车离开,他们便跟着燕子参观起来。对蒋贺之与盛宁这俩城里人来说,这农村里的一事一物都很新鲜。
刘老板的冷库总占地面积1000平方米,由大大小小几十间独立冷库组成。众人来到一间双层的冷库面前,燕子熟稔地打开库门,只见库门缓缓平移滑动,几乎没有一点声响。
门刚打开,一股冷气便像一个巴掌似的掴了过来。
库内四壁全白,包覆着性能优越的绝热材料,容积适中,一眼能望到底。燕子径自走进去,边走边继续向蒋贺之他们介绍:“去年十月收获的萝卜,今年三月收获的甜菜根,都储藏在这个冷库里。萝卜可以储藏8个月左右,甜菜根可以储藏1-3个月,二者的最佳储藏温度都是0℃。”
看一眼大门边的电子温度计,果然精准控温在0℃。
“二层也是同样构造?”盛宁跟随燕子走向冷库深处,看见了钢架结构的楼梯。
“对,双层冷库我们村就这一个,所以才带你们来参观。”盛星来想脱自己的外套给燕子,但衣着单薄的燕子却是一点不畏冷,摆手拒绝之后“蹭蹭蹭”踩着楼梯就上了二层。人在上头,她往下探出一颗机灵的双丸子脑袋,笑嘻嘻地招呼道,“上来看看呀。”
蒋贺之其实也想脱外套给盛宁,但只是将将这么一想,盛宁便已冷声拒绝:“不用了。”
两个同被拒绝的男人不自禁地互相对视一眼,蒋贺之发现,这小子望着自己的眼里头总有些莫名的敌意,而盛星来及时收起恻恻的目光,又转身去追燕子了。
二层的天花板上挂着两台马力强劲的制冷机,总共四个制冷风扇正嗡嗡转动。
“这儿的萝卜、甜菜应该不是刘老板一个人的?”蒋贺之也上了楼。二层尽是些耐低温的塑料筐,红红蓝蓝,像大块积木似的叠得齐齐整整,几乎都装满了。
“不是刘老板的,是村民的。村民们会向刘老板租用冷库,把短时间内卖不了的蔬菜或者水果储存在这里,这样可以错峰销售,或者等待经销商前来批发。这个冷库最低温度能到-25℃,不过储存肉类才需要这么低的温度,储存蔬菜用不上。”燕子从一只红色塑料筐里拿出一根缨子碧绿的大白萝卜,向两人展示道,“你们看,储存了半年了,还是那么新鲜。下个月开始,荔枝就要成熟上市啦,到时候这里所有的仓库都会堆得满满的,荔枝虽然没有萝卜、甜菜之类的蔬菜储存的时间长,但多一点销售时间就能多增加一点收入……”
正说着话,兜里的手机突然响了,燕子接起电话,“喂”了两声。冷库里信号不佳,隐隐听出是单大生意,她赶紧对蒋盛二人交待一声“我出去接个电话”,掉头就往一层走。
人到冷库门外,信号终于好了起来,果然是单大生意一家规模百人的公司打算五一的时候到她的燕子农庄来搞团建,提前打电话来包场。而且这公司的市场部人员已经驱车过来了,准备先实地考察一下。
“当然,当然可以,我这就来接你们!”燕子在心里粗粗算了一笔账,嚯,好大一笔钱!哪儿还顾得上待客,她回头就朝冷库喊道:“我这会儿有个大客户要接待,你们参观完就自己回来吧!”
话还未完,燕子就嗖地飞走了,盛星来也跟着她一起走了,留下两个男人自己参观。
待燕子欢快的喊声传入冷库,传至二层,尾音都劈了,盛宁与蒋贺之的注意力早已不在这些萝卜和甜菜上,因此一个字也没听清。
洪兆龙案发的导火索来自于杨曦的口供,但为洪兆龙定罪的关键证据却是来自他曾经的“好大哥”胡石银。单纯放高利贷虽不犯罪,但由此引发的非法拘禁、故意伤害、以及最重要的一条组织黑社会性质组织罪,就绝对够他喝上一壶的了。此案仍由反贪局与公安联合侦查,盛宁虽未亲身参与,却也一直关注着案子动向。为向检察院投诚,胡石银私底下给了盛宁几个银行支行行长和信贷经理的名字,而正是这些人常年与洪兆龙暗中勾结、故意卡住那些小微企业的正常融资申请,连欺带诈地就把他们推进了高利贷的火坑里。
有的放矢当然远胜于大海捞针,查账目、查流水、查资产,行长们不会替黑社会背锅,一见自己的罪行板上钉钉,该咬的就都咬了出来。经过反贪局与公安几个月的摸排与取证,终于到了收网的时候,但洪兆龙的手下小弟折了不少,一早收到消息的洪兆龙却狡猾地潜逃了。两人勉强也算同处了一昼夜,盛宁这会儿才想到要问一问蒋贺之:“洪兆龙有消息了吗?”
“还没有,不过一个多月前,洪兆龙的儿子在看守所里自杀了,我们发了公告,他的遗体迄今还没有人来认领。60天的认领期即将期瞒,或许洪兆龙会露面的。”
“洪兆龙有儿子?”话一出口,盛宁就想起来了,洪兆龙确有一个在美国留学的儿子叫洪锐,他还曾在观音座下叫嚣自己不怕报应,看来为恶必殃,不在自身,也在子孙。
“那个洪锐本来在国外好好地留着学,可能是听见他爸被出卖的消息所以回来寻仇,结果刚雇凶杀人就被抓了……”
两个男人专注于讨论案情,全然不觉寒冷,更没有意识到,冷库外正有个人影悄悄逼近。那人按下了关门的按钮,待厚重的大门再次静静地滑动关上,他又取了挂锁,将冷库彻底从外部锁死。接着,他来到冷库的温度控制面板前,将原本维持在0℃的室温下调到了-25℃。
“燕子怎么还没回来?”见盛宁不自觉地抱了抱胳膊,似是怕冷,蒋贺之赶紧劝他道,“这案子的头绪一时半会理不清楚,我们还是出去再谈吧。”
两人快步下了楼,然而来到冷库门口,却发现大门竟然关上了。依着对此类冷库的了解,蒋贺之及时摁下了在冷库内部设有的紧急开门按钮,可厚重的铁门仍然纹丝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