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新回到餐厅,蒋贺之与盛宁同坐一桌。

燕子问他们:“早餐的粥品二选一,盛检,你要鱼片粥,还是滑鸡粥?”

“有白粥吗?”嫌鱼肉腥,鸡肉腻,中毒之后,他的胃口一直不好。

“没有,不好意思啊,盛检,我没想到还有人喜欢白粥。”配料已经下锅,再熬白粥也来不及了,燕子试图补救,说,“虽然没有白粥,但有小油条、咸煎饼,还有红糖馒头、茶叶蛋,你要什么呢?”

蒋贺之正要喝自己的鱼片粥,听见这话便撂下了勺子,转头问安抚完女儿、正往厨房走的那位花姨:“花姨,请问冰箱里有冻大米吗?”

“有。”花姨擦了擦泪,冲他点头。

“那十分钟就够了。”蒋贺之站起身,对盛宁说,“等我十分钟。”又走到花姨身前,对她说,“借你的灶台用一下。”

说罢,就钻进了那道塑料帘子。

“不用了,我喝鱼片粥就好。”拦不住这人下厨的热情,盛宁也不怎么领情地说了句,“你太夸张了。”

蒋贺之充耳不闻,挺娴熟地取出冰箱冷冻室里结了冰的大米,找到一只干净的小砂锅,倒水煮开,然后加入冷冻的大米,用大火边煮边搅拌,直到汤汁变稠米粒开花,果然,正正好好十分钟。

走出厨房,他将一碗热腾腾的白粥搁在盛宁面前,说:“以前在杂志上看到过这种煮粥的方法,说是经过冷冻的米粒更容易散开变成糊状,用它煮粥十分钟就够了。不过我是第一次煮,不知道好不好喝。”

“谢谢。”在这个男人的注视下,盛宁舀起一口绵滑的白粥,轻轻吹气后送进嘴里,细嚼慢咽,点了点头,“挺好喝的。”

“那就好。”心中石头落地,蒋贺之也坐了下来。

一顿早餐吃得真叫膈应,一会儿你看我,一会儿我看你,你看我的时候我不看你,你不看我了我又偏要看你,燕子被这两个男人整得直冒鸡皮疙瘩,便决定再打一次圆场。她一拍桌子,嚷起来:“今天我们的行程是这么安排的,上午我带你们去参观我们村新建的冷库……”

“冷库能不能下午去参观?我想先去另一个地方,”盛宁抬眼望着蒋贺之,道,“能劳烦蒋队载我过去吗?”

“我还想呢,你怎么会愿意到这儿来,原来是为了查案子。”蒋贺之自嘲地笑笑,大方表示自己愿意奉陪,问,“去哪里?”

“金乌名城。”盛宁说。

这是洸州最大的一个烂尾楼盘,以前叫“金乌名城”,现在叫“金乌鬼城”。

“我带你们去。”一直默不作声的花姨突然自告奋勇地走了上来。她在围裙两侧擦了擦手上的油污,说,“我就是这个楼盘的业主,我带你们去。”

【作者有话】

①鸦污婆,粤地常见词汇,指面目丑陋、心肠歹毒的女人。

第106章 鸦乌(二)

来到燕子农庄的停车场,蒋贺之停在了一辆银色的本田CRV前。

盛宁有些惊讶:“换车了?”

蒋贺之笑了:“大G可是油老虎,咱们局那点工资还不够油钱的。”本田CRV虽也是SUV,但比起大G到底省油多了。

车看着有些旧了,蒋贺之不是不懂惜物之人,这车多半就是二手。想了想,盛宁又问:“你现在住在哪儿?”

“难得,居然关心起我来了。”蒋贺之替他将副驾驶座那边的车门拉开,做了个“请君上车”的手势,说,“荔宁路那边。”

荔宁路是洸州著名的“骑楼街”,旧砖旧瓦旧街区,算不上贫民窟,也没能形成像长留街那样大规模的城中村,但周边城市界面破烂不堪,也不比贫民窟强出多少。以这人的出身,实在犯不上留在洸州受这份罪,盛宁坐上车,寡着脸,好一会儿才轻声道:“何苦。”

“没办法,就是乐意。”待花姨在车后排落了座,蒋贺之也上了车,转头看了看盛宁,担心地问,“这车没法敞篷了,你会头疼吗?”

盛宁也转头看着蒋贺之,四目平静相对,那一双浅色的眼,强光下似琥珀,一旦光线转暗,又如深沉的包容的海。再次听到了那阵不断拍击着港湾的海潮声,他说:“不会。”

花姨全名冼秀华,听她介绍,金乌名城的这套房子是她2001年年初购买的,当时只要1600元一平,她花了15万就跟丈夫、女儿有了一间两室一厅。然而交钱之后,开发商麟龙地产有限公司就涉案消失了,整个楼盘从此陷入停顿。如今洸州房价一年一个大涨,时不时又有两区合并的消息传出,后续接手的公司表示金乌名城的房型已经过时,且这块土地另有他用,就算以后再给金乌名城的业主们一套同等面积的商品房,他们也得按照至少每平方米一万元的价格补交房款。花姨说,如果不是生活拮据,谁也不会把房子买在这种城乡结合、万事不便的地方,何况很多业主为了享受那点全款的折扣,当初都是东拼西借地才一口气付完了房款。结果举了债却一天也没能入住新房,如今还要他们各自再补一百多万,补得上的不愿意,补不上的就更不愿意了。

蒋贺之问:“哪家公司接手了?”

花姨想了想,说:“好像叫……叫什么锦地集团。”

这是周晨鸢那个亲戚路俊文家的公司,盛宁与蒋贺之对视一眼,又接着他的话问下去:“锦地集团要你们补房款,有什么凭据吗?”

“法院都判了,这就是他们的底气。锦地集团说要以年息4%给我们所有业主退款补偿,可这几年房价已经翻了七八倍不止,这4%的利息哪儿够我们再买上一套新房子的呢?”说到此处,花姨又有了落泪的冲动,好容易攥着衣角强忍住了,她说下去,“蒋队,盛检,你们便是上菜场挑个瓜儿、拣个枣儿,也不要歪的、劣的不是?孩子的脸变成这样,这个世上除了我再没人会爱她了,她的爸爸早两年也因意外过世了。如今就我跟她相依为命,我总想着等我百年之后,她得有个能遮风避雨的地方啊。”

说着,女人再次眼泪盈眶。

回想起昨夜里见到的那张骇人面孔,蒋贺之仍感心脏微微发颤。他其实很想问一问1996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怕触及一位母亲的伤心事,想了想,还是把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

两个男人沉默一阵,本田继续向着目的地驶去,待看见了一片钢筋水泥尽露的半成品楼房,盛宁突然说:“能不能再往前驶一段,我想看看这周边的情况。”

于是,车又往前驶去。不一会儿,车窗外就出现了一片空空荡荡的破败厂房。这里就是泰阳坪工业区。“泰”字取自泰平村,“阳”字取自柏阳村,如今这偌大的厂区里没有一个活人,墙上一排刷了红漆的“严禁烟火”的标语也已褪得斑斑驳驳,更为这片荒地添上几分肃杀与萧条之感。盛宁早在地图上研究过,金乌名城就挤在了泰阳坪工业区与新密村那5000亩良田之间,三块土地紧密相连,总面积超过了一万亩。

绕了厂区一圈,再次驶回金乌名城。一路所见,只有疯长的野草、遍地的枯叶,还有四处堆积的建筑废料,宛似一座座死气沉沉的小山丘。途经一片半人多高的杂草丛,忽见一个身形扁薄、两鬓苍苍的男人一瘸一拐地自他们车边走过,盛宁先是双目微微一瞠,继而出声喊道:“停车。”

“怎么了?”蒋贺之立即踩下刹车,但二手车制动一般,车速又快,还是滑出了十来米。

不待车子停稳,盛宁便匆匆忙忙下了车,焦急四顾。

可茫茫四野间,哪里还有人影。

“我好像看见了一个熟人。”重新坐回副驾驶座,盛宁又自己安慰自己,深以为憾地摇了摇头,“不是,不是他,一定是我看错了。”

金乌名城占地近3000亩,这样惊人的烂尾面积无愧于“洸州第一鬼城”,远远看去,住宅楼的外观只囫囵有了雏形,但没有门窗、没装护栏、没通水电、没接燃气管道,听花姨说,连内墙的腻子都还没刮呢。

人们常把无人居住的烂尾小区称作“鬼城”,然而盛宁与蒋贺之都没想到,“金乌鬼城”里却是有人的。

大门还没建好,本田车得以长驱直入,一路所见竟有不少住户,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有的扛煤气罐,有的扛桶装水,还有的手拎木质马桶,正准备将桶中“黄金”倒到小区外的一条臭水沟里这就是他们的移动卫生间。

下了车,盛宁抬眼望去,发现这里有些人家已经装上了窗户,而有些人家许是连完整的玻璃都装不起了,只用木片与尼龙布一层层地封住了窗口。他对蒋贺之说,“我们进去看看。”

一楼是全体业主共用的食堂,适值午餐时间,几位阿姨正用煤气罐烧着大锅饭。伙食只能算是一般,5、6种菜品,都是土豆炒青椒、菜花炒肉片之类的家常菜,荤素倒是齐全。四面墙都已被油烟气熏得漆黑,空气里也弥漫着一股呛人的油垢味儿。

盛宁接着说:“我们上楼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