妘澜与他相会边境,二人相顾无言。
秦诏银甲战袍,威风不爽,经年淬炼的、染了血色的眸子幽深,脸上笑意收敛几?分,那眉眼越发的沉重和不辨喜怒了。
“妘澜,许久不见,你可还?好?”
妘澜仍旧富贵公子打扮。但两国死战,硝烟之下,他也没少吃苦头。
如?今瞧着?,只觉形神憔悴,整个?人都瘦削了几?分,被罩在翠色的袍衣之下,仿佛一把?就能掐住。他望向秦诏的视线冷淡,唇边带着?讥笑:
“秦王威风,许久不见。当?年,您于我父王有恩,如?今,妘国出?兵相助,元气大?伤,恩情已报,秦王可否将此战之中强吞的三?十座城,还?给妘国?”
秦诏微微笑,而后轻摇了摇头。
“妘澜。我奉燕王之名,为八国之盟约而战。身?后死的,都是我秦国的猛将如?何还??”
妘澜噎住,怒不可遏。
秦诏可真是个?混蛋!
那劳什子八国之盟约,也是他挑起来的事端!若非他挑拨离间,两国怎会打成这般惨烈之状?更何况,主战场在吴地,他秦民的一根头发都伤不着?!打仗,谁家不死人?
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秦诏又道?:“妘澜,兵不厌诈。难道?我不挑拨,吴妘之间,不曾相争?每年死多少人……我想,你比我清楚。”
“如?今,再也不会有‘两地相争之苦’。”
妘澜皱起眉来,盯着?秦诏看。
他心中震颤、愤怒、哀伤,情绪复杂地翻涌,却实在难以将眼前这个?威风如?玉树的秦王,同八年前那个?寒酸贫苦的质子联系起来……那个?人人都可以踩一脚的秦诏,已经被燕地的厚雪埋下去了。
秦诏回?转身?,声音也冷淡下去:“不必提什么恩情,我与公子乃旧相识,也……仅此而已。妘澜你我之间,还?有一战,只希望,到时候……不必手下留情。”
“还?有一战?”妘澜猛地愣住了,他疾声:“秦诏,你难不成真想……”
秦诏冷笑了一声,没答,背对着?他,缓步走?远了。
亏他当?年还?将秦诏视作半个?朋友呢!
七月的风带着?热气,扑涌在妘澜脸上,那热拱得人鼻息发酸,不自觉间便滚了两行泪。这样热的天,不知为何,他仍后背涨满冷汗。
大?家争来抢去。死的人便如?七月长出?来的野草,烈烈地战火烧过,而后再生,他们用性命滚在刀尖上,为着?那忠君爱国的政治理想,为着?更长久的和平,也为着?天下要?听哪家言的私欲。
帝王家,起心动念,从不曾和历史?、宿命这等沉重的轨迹分离他们剥不开宿命般的痛和爱,便用鲜血和欲望填满,仿佛如?此,才活在人间,而非高远绝境。
无数飞书跃过宫墙,向燕珩求助。
这一次,仁慈的帝王只叹息,却连拆开都不曾,便将那金羽求助战信搁在灯中点燃了。压不死的欲望,只能叫它们尽情燃烧
终于。
帝王手边最后一碗卫莲枯死,而后连水痕也干涸了。
赵卫相争,吞吃卫国半壁,就在赵洄大?喜,以为今朝能够狂纵的扩张版图,他日也能与燕珩平起平坐之时,半路杀出?来两万大?军,压境强攻。
而后,再三?月,秦兵力?增至七万。
秦诏并符慎虽险胜几?仗,却也吃力?。毕竟,秦国才吞下吴国,需要?盘踞全境,一刻不松懈地守着?。再伸出?去的手实在太长,整条战线吃紧,整个?秦军帐里,都焦头烂额。
诸众不知秦国兵力?几?何。
可赵洄却分明觉得,这位刚登基的秦王,不过硬撑罢了。燕国按兵不动,坐山观虎斗,哪里轮得到他一个?穷乡僻壤出?来的青年人主持大?局?笑话?!
秦诏行兵,三?战三?捷,然而身?负流矢,肩头叫人插了好几?刀。符慎坐镇帐中,神色沉重,经这许多大?小的战役淬炼,越发沉稳,自有定气。
他劝阻人:“虽然打起来吃力?,但王上也不可再冒险行事。眼下,我们拉不开这样森*晚*整*理长的战线,要?么,燕王出?兵相助,镇压赵国。要?么,五州出?兵相助,夹击包抄。要?么……”
秦诏扶住肩头,唇色苍白:“如?何?”
符慎镇定道?:“退兵,回?秦。”
秦诏沉默,肩头上的伤处痛得更厉害些,稍一动便潺潺流血。他咳了一阵儿,方才平息气喘,道?:“不可。若是此战失败,再无翻身?之机会。再动,非十载不可能。天时地利皆已经具备此战,决不能退。”
“但,眼下局势紧张。”符慎道?:“燕王切断了五州之路,莫说出?兵、借道?;连商贾往来都通达不畅赵国与五州边境接壤之城,全都化归燕国所?有。”
他沉了好会儿,才将手落在人后背上,轻拍了两下,依着?难能放肆的称呼,叹息道?:“秦诏,我们斗不过燕王。我如?今在战事之中方才能看清楚,他绝非仁慈之辈,也非怯战!这许多年来,燕王养精蓄锐,看似不闻不问,实则对八国了如?指掌,每一处的政地紧要?、商贾肥硕之地,战事要?塞,都叫他握在手里。”
他终于对这位远在燕国的王君称服,眼底不知为何,绵延出?一片湿润来。仿佛在秦诏脆弱的一刻,他终于成了这场战事、这千万性命的主心骨。
“秦诏,燕王,绝非表面那样简单。仿佛我们做什么,都在他眼目之中,仔细地看着?像是盯着?脚边儿的蚂蚁,实在……太可怕了。”
秦诏虚弱一笑,叹道?:“这话?蹊跷,不像你说的!怎么还?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他父王的敏锐可怖之处,他自然明白。那时候小,仗着?宠爱不知死活。如?今大?了,自己拿肩膀顶起秦国江山来,才终于知道?,万事并非一个?“杀”字那样简单。
燕珩是那样的悠闲、平静、淡定,不动声色。
而他,却总是疲于奔命,狼狈、仓皇负伤。
秦诏虽这样说,眼底却也涌出?来一汪热痕,又痛又苦,他竟差点当?着?符慎的面儿掉下眼泪来。眼下全是死局,他若后退,不仅会丢了才挣下来的一点卫国土地,还?会被赵国追击,若妘国出?兵再战,恐怕都难以守住刚打下来的吴国。
他兵线长、兵力?弱。只能一鼓作气。
一旦被人戳穿,必要?群起而攻之,大?家不敢对燕珩说个?“不”字,还?不敢跳起来捻死他这个?狐假虎威的秦王吗?
到那时,别说他父王了,谁也救不了他。
成为众矢之的,必要?被燕珩拿出?来示众立威的。再若是,他父王本就不爽他的放肆,必要?将他杀之而后快……莫说江山美人什么的,秦国必亡,秦王必死。
秦诏哀伤地想:父王真舍得吗?但他在心底回?答了自己,那位,必然舍得。如?今,除了那封索要?“符慎”的信,再没有过二话?,任凭自己写了那么多赤诚真情的信,燕珩都不曾再回?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