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我甚么相干?”月见山雪心不在焉地道,“这等闲人,生了生,死了死,我若都一一去管,怎管得过来?”
师芸顿时便明白了,对于这人而言,顾清风这等人的生死,根本无足挂齿,任他甚么朝廷命官、富贵荣华,都毫无相干。然她心内还是忐忑,怕在四十年前惹出祸事不好脱身回去救人,便应道:“是了,我自跟踪他的,见机行事。”
月见山雪唔了一声,刚要走步,眉间却现出些痛苦的神色来,身子轻轻趔趄了一步。师芸赶忙伸手一扶,无意中却看见她背后未系紧的衣衫里,露出几寸伤痕累累尚未痊愈的肌肤来。
“师祖,这是……?”师芸诧异地道。
月见山雪迅速将衣衫拉好,道:“习武之人,受点小伤是常事,大惊小怪做甚么。”
但在师芸看来,这伤疤痕相叠,有些深可见骨,根本不是她口中所说“小伤”。虽是觉出蹊跷,师芸也并不好说甚么,闭了嘴。月见山雪理好衣衫,走了两步,忽然呶呶道:“这是……前些时候不留神落到陷阱里了。”然后,她又转身对师芸道:“你说,师姊妹一场,我也不可能独身逃走不管静湘,被抓之后也不能把她供出来吧?”
言毕,她便出了门,一面走一面道:“我们分头,你看好那姓顾的,不然,拿不到还魂草,我可也就帮不了你了。”
师芸又是一怔。待到她彻底出了门,她才想起要去寻顾清风。
由于已成了明亲王府的座上宾,她在王府中任意穿梭也没有遭受阻拦。可师芸并不想领这个人情,在她看来受顾清风的恩惠反是件可耻之事。问过了几个使女后,她确定这人是出了王府,望芙蓉园去了。
“芙蓉园?”师芸陡然想起昨夜月见山雪带自己去过的、断月门历来落脚的地方。
她加快脚步,循着方向跟了上去。
大唐芙蓉园,曾名芙蓉苑,坐落曲江池南岸,周回十七里,园中高楼亭台,绿树荷池,景致令人心旷神怡。然师芸却无心赏景,于一众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伸长脖颈,企图搜寻顾清风身影。果不其然,不多久她便见小巷中人影一闪,不是身着官袍的顾清风,却是哪个?
她连忙赶上,却见顾清风于那小巷中左转右转,最后进了一道小门。见这情景,师芸不由一愣――顾清风去的地方,正是昨日月见山雪带她去的、断月门的落脚处。
“他怎么知道这地方的?”师芸纳闷地想道。然光天化日,她不敢就这样闯入断月门禁地,唯有侧着身子,闪闪躲躲地自墙头翻了进去,伏在屋檐上。
顾清风款款地走进房中,师芸蹑手蹑脚地攀上屋顶,挂在房梁上往里看。屋里有几个人,当堂坐着的是位胭脂色长袍的女人,剑眉杏目,颇有些异域风情,脸上不施脂粉,透出种隐约的杀气。看清她身边站着的人后,师芸险些手一滑从房梁上掉下来,因为她一眼便认出,那就是脸上还带着些稚嫩的、她的太师父――夏有梅。
这时她的脸还未伤,师芸头一次看见她完整的面容。虽说不艳不??,却温柔可人,一双明眸柔得似甜水般化不开,嘴角天然微微上扬,令人有如沐春风之感。
“这样的一张脸,却被毁去一半,造物真真弄人……”师芸出神地想道。
她见慕容静湘就正站在那着长袍的女人面前,垂首而立。顾清风则站在旁侧,端着双手带着点微笑,似乎在说着什么。师芸竖起耳朵,方才听清楚他说的是:“哈哈,探月掌门,你道好笑不好笑,今早我查探府库时,发觉装九死还魂的匣子丢了。所幸昨夜我已多留了个心眼,将草收在了我这里。不然,这项上人头,便要不保了……”
听到这话,师芸便知眼前这女人正是此时断月门的掌门宫痕探月。然顾清风话音一落,只见探月的脸色登时就变了。她转向他,道:“顾参军,你可知是谁人所为?”
顾清风大约还没有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依然嘻嘻哈哈地道:“这府库唯有小道长们与我可以进,但其实这事想来也是小道长们年少好玩,方拿来开顽笑的,也无需太多介怀……”
再看探月脸色,煞是冷凝,与顾清风的笑容形成鲜明对比。
“静湘,他说的可是真的?”她开口时,劈头便问。
静湘缄口不答,顾清风此时也感觉到气氛不对,连忙笑着打圆场道:“没事没事,既然东西没有丢,亲王府也不会追究,私了也就算了。”说着,自袖内取出一团蔫黄枯萎之草叶,师芸见了此物,神经一崩,然只听顾清风道:“看,我俱已收得好好的了,故而此事掌门您看……”
探月冷冷地道:“不管东西丢与不丢,监守自盗,是我断月门所极为不齿之事。这要是传出去,靠这本事吃饭的断月门在江湖上还如何做人?”
听他们所言,再见顾清风自怀中拿出九死还魂草,师芸心内陡然便冷了下来。她千万没有想到,这男人竟然留着这一手,将草神不知鬼不觉地换了地方。
正在她头脑一片混乱之时,探月愈发严厉地道:“静湘,此番看守明亲王府府库的,有你,月见山雪,小枫与知语四个。盗草这事到底是何人所为,我还望你老实些招来。”
师芸的心都紧张得揪在了一起,她确定,那夜月见山雪说得如此大声,别说隔壁的静湘,怕是连楼下的人都听了去。若是静湘将自己与月见山雪供出来,这麻烦便不是一天两天能解决得了的。她孤身一人待在这四十年前,若是惹出这带着江湖气的官家是非,实在不知如何收场。
“探月掌门,事情既已解决,实在不需大费周章……”顾清风看样子也是有些慌了,连说好话。
探月道:“顾参军,这原是我断月门的内事,请万勿插手。”
正在这时,只见静湘上前一步,默不作声地跪在了探月面前。她这一跪,让师芸手上出了些冷汗,险些抓不稳房梁。
“探月大人,”静湘沉沉地道,“去府库里盗草的,是我。”
“静湘……师祖?”师芸瞠目结舌地看着她,她实在没有想到,静湘竟会毫不犹豫地把这事情担下来。
“那夜我与师姐去府库察看,其时见到还魂草,不由好奇,便做了糊涂事。”静湘面无表情,然语气却淡定恳切,使人无法不信。师芸自房梁上看下去,见宫痕探月面色如霜,顾清风手足无措,于是心想,这人果然蠢笨。
然对于静湘揽事上身,她惊诧之余又有些感动。此时师芸确信那日静湘是知道她与月见山雪之所作所为的,忽地她便有了一个猜想:莫非静湘那时便已打定主意,自己虽不与她们一并胡来,但若事情败露,她便替月见山雪把责任全部担下――
宫痕探月已踱至静湘面前,语气中冷得使人一个寒噤:“静湘,这可真出乎我的意料。”
静湘缄默着低头不语,探月又道:“对于我断月门规,你该是门下弟子中最熟悉的。我再给你一次机会,若你仍然坚持如此,我便惟有重罚你一个。”
就连师芸也听出这话里的意思,探月自己也不信静湘会做出这等事,故想要套她的话。可静湘头也不抬,依然回道:“是我考虑不周,请探月大人责罚。”
“好。”探月甩开长袍,尾尖扫过静湘的脸,她仍旧一动不动。“有梅,取金盆来。”
“要做甚么?”师芸的心一揪。她从前听说在宫痕探月任掌门的时候,断月门的刑罚残酷是出了名的,几乎每个弟子都曾遭受非人待遇。这时她见夏有梅的态度也有一些犹豫,然探月又加重了语气,道:“拿来。”
不得已,有梅惟有转身进房。顾清风已慌了手脚,几乎就要跪倒在探月足下:“掌门,掌门,请手下留情……”
静湘跪在地下,直至有梅将盛满了水的金盆放在面前,仍是岿然不动。
“黄蜂索。”探月道。
夏有梅默默地打开旁侧小柜,取出一支三尺来长、钉满细针的软鞭。师芸但见此物,隐约猜到探月想要做甚么,头皮都是一阵发麻。若她没有想错,那金盆里盛的该不是清水,而是满满的青盐水。
接过了“黄蜂索”,探月走到静湘面前,道:“八十一鞭,自己数清楚了。”
“静湘师祖――”师芸眼睁睁地望着静湘默默褪去外衣,将脊背裸着,探月又将那鞭子浸入金盆中,只觉心下发寒,不忍卒看。
忽听得空气里噼地一声,探月手里的鞭子狠狠地打在静湘白皙的背上,顿时利索地连拉带扯撕去一道皮肉。师芸看见静湘的肩膀抖动了一下,人却没出声,还是缄默地跪着。
血淌成条小河般,陡然流了下来。顾清风大约是从不曾见过这阵势,脚一软,坐在了地下。
师芸闭起双眼,耳边只有一下接一下的鞭哨声。平常人若是受这样的罪,怕是挨不过十鞭。然师芸心内默数,这鞭哨足足响了八十一下,方告停止。
她睁眼时,只见静湘后背已看不到皮肤,露出的殷红血肉尽烂,如为什么食肉兽咬嚼过一般。而坐在一旁的顾清风,下身已湿了一片,口中不住地喃喃:“作孽……真作孽……”
然在这时,师芸看到静湘尚强撑着跪在地下,不由极是震惊,想到若自己受这样刑罚,不知还能不能保持神智清醒――又转念一想,或许现在静湘也只是依靠最后一点意志顶住,人则已经混沌,也说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