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是面上的细微神情,也不能将人世间的缱绻展露殆尽啊。
曲悠未能逃出皇城,到临安之前,她坐立难安,几次三番与周杨商议,要他送她回去换曲悠回来。
但这不过是孩子话宋世琰对曲悠的兴趣比对她的更大,她心知肚明,只是周檀对她有生死大恩,曲悠是她的挚友,她无能为力,感觉比死去更难受。
所幸在临安时,她重见了活下来的高云月。
高云月自家门生变后一直浑浑噩噩,叶流春心疼得不得了,日日照料着她,为她调药治疗脸上的伤疤,与她一同学经营算账,重新寻觅一些生活的希望。
宋世翾登基之后,她与高云月一起回了汴都,暂住在艾笛声的地界儿。
白沙汀被召回朝,马不停蹄地奔到楼阁之下寻她。
她不想下楼,叫高云月下去将人打发了,白沙汀却不肯走,直至她忍无可忍地出来相见。
“我以为”
叶流春非常平静地注视着他,她惊讶地发现,原来那些炽烈的情感突兀消失,也并不是一件难以接受的事情。
“我以为我们之间已经无话可说了。”
“怎么会?”
白沙汀瘦了一大圈,向来神采飞扬的面孔上比之从前多了几分苍白和憔悴,可他手中仍然拿着那把“千岁风流”的扇子,目光炯炯,像是一切龃龉都不曾发生过。
叶流春不想接他的话茬儿,只是平心静气地问:“那你今日来”
“我来向你求亲。”白沙汀也十分冷静地回答,他持着扇柄在手臂上敲了两下,身后像是变戏法儿一般涌出一群抬着箱笼的仆役,“聘礼和庚帖,我都已经准备好了,若你愿意,明日我便去求一道陛下的恩旨。”
“白大人,”叶流春按了按自己的眉心,几乎被他气笑,“你这是在可怜我吗?我不觉得我有什么值得可怜的,一切选择都是我自己做的,包括……”
她顿了顿,没有说下去:“是我执意要救高姑娘,太子想要的也是我,春明诗案……你是受我的牵连,我救你出来,只是不想欠你的,所以你不必觉得对不住我。”
白沙汀听了这一番话,面上神色未改,连眉毛都没有动一下。
“我知道啊,”他轻轻地说,“我来求亲,只是因为我喜欢你而已。”
叶流春一怔,飞快地反驳:“白大人,你的喜欢……汴河上下的女子哪个没有听过?你怕是自己都分不清……”
“我分得清!”
“我们走到这一步,势必不能回头了。”
“不能回头就不回头,你抬头……”
叶流春终于把目光重新投向他。
白沙汀晃着手中的折扇,笑了:“……不也看见我了吗?”
*
自此之后,他日日都来。
晴日里便在大太阳下站着,风雨中便撑一把昏黄的油纸伞,叶流春倚在窗前,不小心昏睡过去,梦见当年在他后宅的最后几日,她翘首以盼,可花窗之外永远空空荡荡。
随后她睁开眼睛,看见楼阁之下一直等待的身影。
恍如隔世。
起初曲悠来看她,常对白沙汀冷嘲热讽,后来连她也说不出话来了。
重景元年的春末,叶流春松口应了白沙汀的求婚。
婚期定在六月,宋世翾亲自提了“春风”二字赠她,街头巷尾知晓了,又是一阵流言蜚语。
曲悠为她簪了金钗,笑着道:“我祝春姐姐与十三先生白头偕老。”
她对着铜镜苦笑一声,不小心说了真心话:“我从前也没有想过与他白头偕老。”
其实还是说谎了,原本应该是
我从没有想过与他白头偕老。
浪子回头心未死,可她的心却死了,就算得了从前最想要的东西,又有什么意义呢?
大婚当夜,白沙汀喝得多了些。
他脚步虚浮地闯进婚房,看见叶流春早已卸了婚礼的钗环,正在榻前端坐着,连遮脸的团扇都不知丢到了何处。
她瞧见他进来,坐在原地没动,连眼皮都没有掀一下。
他没站稳,跪在了她的脚边:“流春……”
叶流春支着手转过脸来看他:“嗯?”
白沙汀望着他愧悔无极、朝思暮想的面孔,想要揽住她,像是从前无数次一般送上亲吻。
叶流春却微微侧头,避开了他的触碰。
“白大人,我答应你的求亲,可是我们……似乎还没有这么相熟吧?”
她天真而残忍地笑着,回忆他的话:“是你说,要我嫁给你,忘记从前的一切,重新开始,对吧?重新开始,你娶了正妻,在新婚之夜,应该作何举动?”
白沙汀张了张嘴,酒气弥漫在二人之间,他好不容易才定了神,沙哑地道:“夫人……有礼,我可以……移开你的扇子吗?”
叶流春比划了两下,在虚空中移开了她手中并不存在的团扇:“好啊。”
他扶着桌角爬起来,认真地问道:“我叫……白沙汀,汀上白沙看不见,就是我的名字。我在家排行十三,大家都叫我……十三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