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流春瞧着他,美丽的眼睛中笑意盈盈,不知道在想什么:“哦,十三郎……听闻你名声不太好啊,这汴都的花街柳巷,处处都是你相熟的姑娘,哎呀,这可怎么办?妾也会……嫌脏的。”
白沙汀往后退了一步,扶住窗棂才站稳,他开了窗户,吹了会儿冷风,才开口道:“夫人不愿,那我……就睡在夫人榻下……可好?”
他从橱柜里寻了被褥那似乎是早就准备好的,等到叶流春在床榻上闭上眼睛之时,还觉得有些意外。
然后她听见层层帘幕之外传来他的声音。
“夫人能不能……在睡前瞧我一眼?”
叶流春像是怕扰了自己的心神一般,转身睡下,决意再不同他说话了。
日子仿佛回到他回汴都后初来寻她的时候,只是这次,她扮演的角色变了。
直到一个月之后,白沙汀才握到她的手,叶流春瞧着他如同少年初恋一般小心翼翼的快乐,心中嘲讽,却笑不出来。
他们这么了解彼此,都走到这一步了,为什么还要这样惺惺作态?
当初她松口嫁给他,也不过是好奇他什么时候才厌烦这种虚与委蛇的把戏。
不想他乐在其中、不知疲惫。
可她实在厌倦了这些推杯换盏的试探,也不敢信对方失而复得的真心,还不如全丢开手。
她告诉他自己想要去西北边疆看看,也是存了两不相见、以免生厌的念头。
恰逢朝上风波乱,她没想到,说完这句话后的第二日,白沙汀便上表请辞,为她打点起了行李。
两人辗转去过鄀州,看了城墙之上的日升日暮。
也回过临安,醉红楼早已破落,原址上修建了新的酒楼,连一点点痕迹都没有留下。
母亲的旧冢前,她沉默地跪了许久。
白沙汀逐渐发现,原来叶流春是不爱说话的,若是他不主动,她甚至可以一日一夜一言不发,就算只是看着天边云卷云舒,她都看不腻。
白沙汀得了近她身的机会,依旧不敢造次,想了半天,只是轻轻地开口:“你愿意……回金陵吗?我父亲和外祖……想见你。”
出乎他的意料,叶流春思索片刻,居然同意了。
*
进白氏祖宅之前,叶流春抬头看着那高高的牌匾,心想,不知白家人会怎么看她、怎么看这被白沙汀娶进门的娼妓呢?
但一切都没有发生,无人多言。
他顺利地带着她拜了宗祠,请人将她添进了族谱。
祠堂之上,满庭烛火,她扶着门槛跨了进去,感觉自己在做梦。
白沙汀被父亲叫去训话,她跪在祠堂中发呆,忽地听见一阵轻微的咳嗽声。
侧头看却是白家的老太爷。
这是白沙汀的祖父,也是周檀的外祖,她敛目行礼,没有多说话。
老太爷却笑呵呵地挥了挥手,叫她起身。
“十三郎媳妇,你……不必惶恐,我在很多很多年前,就听过你的名字了。”
叶流春后知后觉地讶异:“什么?”
老太爷捋着胡须,淡淡回忆道:“那时候十三郎才几岁?十七、还是十八?从春深书院出来,尚未科考,最是轻狂的年纪,金陵城中大小儿郎,没有比他更出色的。”
老太爷似乎很喜欢他这荒诞不经的孙儿,他一边回忆,一边含笑拍拍她的肩膀:“他从小聪明绝顶,五岁开蒙,熟读诗书,出口成章,十二岁就被夫子称为大才……也是如此,才叫他养出了那副玩世不恭、不把任何事情放在心上的高傲性子,我从前瞧着,总觉得担忧,若无人管束,怕是要吃大亏的。”
叶流春轻轻“嗯”了一声,白老太爷叹了口气,突然看向她:“直到你离开金陵的那一年。”
老太爷……在她离开金陵的时候,就已经识得她了吗?
“那年……十三郎有一日喝醉了酒,突然回家来求他爹,他爹从小对他无有不应,听他说要帮青楼女子脱籍也没有动怒,然后他就说……想要娶你做正妻。”
叶流春脑中“腾”然一声,整个人都愣住了。
“他爹觉得他喝坏了脑子,将他关进了祠堂,谁知第二日酒醒之后,他也没改口呵呵,十三郎媳妇,你别怪他爹,我们白氏总是教育子弟端方守礼,却每每失策。我女儿跟人跑到了边疆,照家法被逐出了门,十一郎打小不听话,也跑了,教育实在不顶用……我家好不容易才出了十三郎这样一个人物,他爹原本对他的指望是登阁拜相、成一代名臣的。”
“我劝不动他爹,十三郎就在祠堂里被关了好几日,日日都挨打他爹当时被气疯了,不管不顾的,毕竟十三郎从前其实很听他的话……打了几日后,十三郎找了个时机,一头撞在了柱子上。”
叶流春吓得一颤,老人却安抚她道:“不妨事,不妨事,这孩子心眼子最多,哪能真让自己死了?他只是一头把自己撞晕,借着府中请了大夫乱糟糟的时候,钻狗洞跑了。”
那是……几日?
在她等在窗前的时候,原来……他在受这样的磋磨?
“后来的事,你也都知道了,”老太爷叹道,“他在外面有产业,可能本来想直接带着你离开金陵,但是你走了,他浑身是血、失魂落魄地回家,迎面被他爹打了一个耳光,那段时间,他疯了一般,逮到谁跟谁打架,闹得全家上下鸡犬不宁……养好了伤后,他留了封信给老头子,说要去汴都投奔他十一哥,就这么走了。”
想到这里,老太爷连连摇头:“我告诉过他爹,别逼孩子,别逼孩子,他非不听!这下可好了,他不是不同意他娶青楼女子进门吗,十三郎干脆直接跑到花街柳巷住下了,日日吟诗作对,甚至都传回了金陵,那些诗写得……把他爹气得吹胡子瞪眼。”
“就这么过了两年,他爹终于想开,这父子俩才重归于好……你进门之前,他早就上下威胁过了,他爹心有余悸,哪里敢多说。我今天跟你说的这番话,你可千万不要告诉十三郎,否则……”
“祖父!”
听见白沙汀的声音,老太爷立刻捂嘴噤声,笑着冲她摇了摇头。
白沙汀凑过来,笑眯眯地牵过了她的手在长辈面前,她肯定不会挣开:“马上开饭了,咱们一同过去罢。”
*
从金陵离开之后,两人重新回了汴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