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月之前,他与柏影醉酒,终于下定决心,想要与她重新开始。他去科考、置了宅子,满心欢喜地告诉所有的下人,等正式授官后不久,便给他们领回一个女主人。

他本来应该拥有最纯粹的爱人。

和古往今来痴男怨女词曲中写的一般,他应该与爱人琴瑟和鸣、举案齐眉,过甜蜜安宁、如同当年在金陵外宅一般的日子。

只因为他的犹豫、迟疑,和永远放不下的骄矜,错过一瞬,就什么都没有了。

白沙汀想起当年他回到金陵的外宅那日,下人们低头洒扫、静默不语,他浑身是伤、跌跌撞撞地跑到后院,梅花香气已经淡得闻不见了,风吹过未关的花窗。

冷寂平静,空空如也。

少女的手抚摸过少年的面颊,随后他们转身长大,一别经年,才子佳人的故事实在太多太俗,不是生离,就是死别。

但他却没有想到,自己没有死。

仅仅是过了三四天,照拂他的那个姓贺的刑部中人,就亲自来放他出了狱。

白沙汀本以为他是要来送他一程,不料贺三却领着他从七拐八拐的刑部内狱中走了出来,交给了后堂中两个带刀侍卫。

白沙汀不解其意:“小贺大人……”

贺三清了清嗓子,正色道:“太子口谕,春明诗案牵涉众人不敬朝廷,然孤不欲染文人之血,特网开一面,贬众人谪至岭南,终生不得还朝。”

他说完了,神色复杂地看着白沙汀:“白大人,您谢恩罢。”

周遭无旁人,白沙汀不可置信地问:“他……不杀我?”

贺三摇摇头,使了个眼色,那两个带刀侍卫便敛目退下了。

见他们出了后堂,贺三才从怀中取了一封花笺递给他:“我依大人所言,去寻了春娘子,她有一封信,叫我等您出狱之后交给您。”

白沙汀突然生出一种强烈的不安感。

他急急地展开那张花笺,刚看了一眼就感觉喉咙中涌上一片强烈的血腥气,似乎有人在虚空之中扼住了他的脖颈。

“君既长潦倒,莫怪妾诀别……来年花开日,是妾月圆时。”

贺三瞧着他,有些可怜地道:“春娘子是风尘中人,此番入太子府,虽做的是侍妾,但陛下病重,殿下监国,来日殿下登基,她便能一跃成为皇宫贵眷了……这是人之常情,先生也……不必多伤怀。”

“侍……妾?”

以她的性子,怎么可能心甘情愿地去给人做侍妾?

哪怕是皇亲国戚、哪怕是天潢贵胄!

白沙汀略一思索就想清楚了前因后果,他手脚冰冷,将那两个字重复了几遍,怪笑出声。

他越笑越大声、越笑越绝望:“哈哈哈哈……白十三啊白十三,原来你才是这世界上……最无心肝之人哪!”

贺三正在纳罕,却见白沙汀笑着笑着,忽地朝前喷出一口血来。

“十三先生!”

血溅上自周檀离去后刑部后堂永远空着的屏风,氤氲开来,像是雪地中绽开的朵朵红梅,血腥刺目,美丽动人。

*

叶流春再次见到白沙汀的时候,皇朝已经换了主人。

曲悠从宫中出逃,执意要带她同行,但其实她心如死灰,早已无谓在何处。

宋世琰压抑多年,在外不显,当她真入府中时,才发现他远比她想的更加可怕。

一腔淋漓的恶欲。

所幸她也不是什么三贞九烈的古板女子,也没有什么文人的“气节”和“风骨”,若能让自己好过一些,她并不介意卑躬屈膝、违拗心意地讨好宋世琰。

太子强迫她在榻上为他弹琴,室内弥漫着浓重香气。

他捏着她的下巴,像是在打量物件儿一般瞧着她。

“流春,你知道孤为何一定要让你进府吗?”

半梦半醒之间,她听见宋世琰这样问。

“孤结识你良久,都说婊子无情,可流春你啊,偏偏太心软了……明明是汴都一曲红绡不知数的头牌,斜倚在窗前听曲的时候,居然能露出那样的神情。”

她想了许久,才想起来,宋世琰所说,应该是她在樊楼伴宴、第一次听见白沙汀的小曲儿之时。

宋世琰好像很喜欢观察女子面上细微的表情,叶流春想,从前他也对她说过,他对曲悠的些许不同,皆来源于初见她那一日。

那日她应晏无凭和谷香卉所托,将太子请来樊楼听自己的曲子,坠楼案发,台上浸着女子新鲜的血,他毫无动容,却一眼看见了对面楼上的曲悠。

美人多情,惊惶之中无意识地落了一滴悲悯的眼泪。

他心弦扣动,惊为天人。

正如当时,她心不在焉地弹错了两个音,完全没有注意到宋世琰正在她对面肆无忌惮地打量,清楚窥见了她一闪而过的伤情。

“听闻……祖父与当年的赵贵妃感情甚笃,可孤从未见过,父皇是个浪荡子,全然不知怎么爱人,孤也不知道,所以孤……最爱有情人分离的戏码。”

他伸手揽住她,笑吟吟的:“如今看来,你的十三郎不过如此,你也不过如此,这些感情,总归都是无用的,流春,弃了罢,孤登基之后,会给你个好名分的。”

叶流春温驯地点点头,主动抱紧了他。

心中却有些恶心,同时又有些高高在上的可怜。

宋世琰大抵这辈子都没有被人倾心爱过,怎会知晓……这些纷繁情感,远远不像是表面上这般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