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等他反应,她就像是怕自己说不下去一般,急急地道:“我私下寻了周夫人的弟弟,还有小苏大人和艾先生,托他们将高姑娘和任公子送出了汴都。艾先生派人处理后事、伪造尸体,应该能骗过太子,暂时保证他们的安全,至于你……”
叶流春细细地发着抖,想起那只缩回去的手,又不免抓住了栏杆支撑自己,好不容易才重新露出个笑来:“他想杀你、杀这一批人为自己立威,我……恐怕没有那么大的面子救你了。”
很奇怪,白沙汀听见自己命不久矣后居然没有那么害怕。
心中涌上来的第一种感觉是庆幸。
幸好幸好。
幸好……从前没有、方才没有说出那句话来。
否则他要是死了,她该怎么办呢?
白沙汀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垂着眼睛沉默了一会儿。
他重新抬起头来时,已经换上了他那副漫不经心、吊儿郎当的寻常模样:“哦,这么说来,我就要死了?”
叶流春眼中有泪,但一滴未落,像是怕露怯一般勉强笑道:“是啊。”
“那临死之前,咱们来说说心里话吧。”白沙汀隔着栅栏望她,脱力一般顺着冰冷墙壁慢慢滑坐了下去,“有些话,我很久之前就想对你说,一直寻不到合适的机会……”
“十三,我有个问题想问你,”叶流春也在他面前跪坐了下去,她终于笑不出来了,一双美丽的眼睛执拗地盯着他,不肯移开,“……当年我离开金陵时,你后悔过吗?”
离开金陵之后,她从未在任何人面前露出这种凄惶神色。
这个问题在她心底盘桓了许久许久,已经酿成了一根陈年的毒刺。
白沙汀见她如此,一时间心痛难忍,几乎说不出话来。
他定了定神,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是轻声反问:“当年……我为你图谋良久,你可感动过吗?”
“我不想再与你打哑谜了,”叶流春颤声打断他,“我一直告诉自己,只要你开口叫我一声‘小叶子’,我就问出这个问题,可是你一次都没叫过,直到今天……哪怕你可怜可怜我,就弃了这些虚伪面具,告诉我一句实话罢。”
“没有。”
白沙汀飞快地回答,没有带一丝犹豫。
说得慢了,总会露出破绽的,她这么聪明,比他自己还要了解他,一时不慎,就会叫她猜出心底所想,满盘皆输。
“我从来没有后悔过。”
“你心里不是清楚得很吗,你是什么身份,根本不可能嫁给我的。我的那些图谋,已经是能够为你做出的最大努力了,可你呢?你从来没有顾惜过我半分,只是天真地做着不切实际的梦,你替我想过吗?凭什么要我后悔。”
叶流春从未听过比这更加伤人的话,甚至不敢信这是白沙汀能够说出口的。
她怔然望着他,眼泪不受控制地落下。
好像一切比她想象中,还要更坏一些。
白沙汀不敢看她,低垂着头,麻木地强迫自己把话说完:“你弃我而去、离开金陵的时候,难道会觉得我有一日会后悔吗?你都不曾感动过,我为什么要后悔,这些年我见过的女子太多,那些年少时的东西,根本不值一提……”
“所以你来寻我,”叶流春死死抓着冰冷的栅栏,觉得天旋地转,“不是因为……你后悔过,而是想要……”
“对,”白沙汀痛快承认,“我就是想要报复你啊,我想看看你是不是对我旧情难抑、无法自拔,这世间爱过我的人太多了,辜负过我的人却只有你一个,流春啊……难道你不应该感到荣幸吗?”
叶流春伸手,想要隔着铁栅栏去抓他的手,他下意识地一缩,避开了她的碰触。
“我只是想听你一句真心实意的话!”
“这就是实话!”
两人之间忽地陷入一片死寂。
不知过了多久,叶流春轻轻地笑了一声。
“这些话……你在第一次来寻我的时候就该说了,若你当时说了,不就能如愿以偿地看见我失态不已、痛彻心扉地把你扫地出门了吗?”
“那样你应该会很得意吧我知道我身份低微,连所求都没有敢开口讨过,何必劳烦你写一首词来侮辱我?这些日子我总是骗自己,骗自己是我不肯低头、错怪了你,原来……你比我想的还要恶毒一些啊。”
她的眼睛恨得血红,却没有再落泪,只是从怀中掏出了那枚被自己随身带了许久的同心结。
同心结时日已久,被摩挲得边缘光滑,但保养精心,不曾破损。
她死死抓着那枚同心结,一字一句地说:“我再问一遍,你所言的,都是你心里想说的话吗?绝无……欺瞒?你若应了,就算是谎话,我也会当真的。”
白沙汀咬着牙道:“是。”
就这样罢,恨着他听他死去,绝对是一件好事,这些日子他无数次在半夜听见她说梦话,说等到垂垂衰老,绝不让爱人窥见菱花镜中的残损容颜。
从他认识她开始,她似乎就一直这样纯粹热烈,或许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性子中飞蛾扑火的自毁心。
爱必要最深,情必求最浓,不可敷衍、不能分享,如若不然,宁愿彻底丢开手,宁愿诀别以了之。
他若不认下,身死之后,她还能独活吗?
白沙汀躬身想着,感受到心中传来尖锐的刺痛感,被打板子、被抽鞭子,竟比不上这痛的万中之一。
他还没有反应过来,叶流春就站起了身。
那枚同心结被她轻飘飘地丢下,落在了他的身前。
“……还给你。”
“你放心,你死之后,我绝对不会伤心的,连一滴眼泪都不会掉,下辈子……我会烧香祷告,再也不要遇见你了。”
等到她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在牢狱当中,白沙汀才从那种被杀死般的沉寂中回过神来,迟迟地把她还回来的同心结抓在手中。
他将同心结贴在胸前,想要痛哭,发不出声音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