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屋铺着红毡,上面织染着葡萄藤纹。

观此屋陈置,她应该仍在夷越。

江念所处之地正是徽城的安宅。

与江念所在院子相隔两道穿堂的另一处院落内,一人急忙忙进入上房。

这间正房同样铺设豪陈,却更显大气。

“老夫人,人送来了。”说话之人声音沙哑,是安宅的管家,安忠义,宅中人都唤他一声安管事。

堂正中的方榻上,歪着一上了年纪的妇人,年近五十的模样。

妇人阔脸,下颌微宽,深目高鼻,一头深褐的头发,掺杂些微银丝,油光水滑得梳于脑后,编织成一股盘起,耳上戴着两枚硕大且不规则的天然松石,一双保养得十分好的双手套着大大小小的珠石。

这是典型夷越富户主母的扮相,此刻正闭目养神,脚边跪着一个华服丽裳的丫鬟,替她垂揉双腿。

此人是安家主母,说主母不准确,不如说是安家的当家人。

安家在徽城可不是普通富户,称得上是巨户,家中各行营生都有,譬如绸丝、皮草、香料等。

安家老爷去得早,留下安家孤儿寡母,好在家中有些薄产。

因夷越对女子规束不算严苛,这安夫人又比普通女子更加强干,行事作风比之男子丝毫不差,硬是将安家的生意撑了起来,落后又拢了其他的营生,数年间,使得家业隆盛。

说起安家,微城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且人人皆知,这安家主事之人是安家老夫人。

其实称一声夫人更为合适,因她膝下只有一子,并无孙儿辈,盖因年纪渐大,安家人便叫上了老夫人。

“你可事先验过?看着如何?”妇人声气十足。

安忠义笑道:“夫人可要老奴照实了说?”

“你看你,不让你照实说,难不成让你哄我?”

安管事双手垂于身侧,躬身道:“依老奴说,这女子就是从月亮上掉下来的,自是花中第一流。”

妇人听罢,缓缓直起身,脸上这才有了笑,好!只要够美,她就不信办不成……

第68章

徽城毗邻京都,乃夷越第二大都城。

徽城最大的酒楼,华兴楼,楼起三层,此时正值饭时,每层都是喧嚷之貌,只有第三层稍显清静。

此时,最上层的一雅间内传来盈耳的歌舞声乐,隐有男女的嬉笑声透门而出。

两个店伙计手执托盘,以身顶开房门,上了更多的美酒、菜馔。

与此同时,房内的情景展露。

只见屋内三张长长的矮几相围,其中两张左右相对,一张横陈于中间,正对着屋中央的平台,那台高不足一尺,几个衣着袒露的艳女正娇娆地扭动着细腰,蜜色的皮肤在灯火中更添冶情。

这些歌妓舞姬俱是从花楼中特特请来的,平台旁坐着几个乐者,声情并茂地吹拉弹唱。

在那三张矮几边,围坐着几个锦衣华服的膏粱子弟,俱是半披着褐色卷发,散阔着衣领,也不正正经经坐着,有的屈起一条腿,胳膊搭在膝上,有的两腿打直,身子后仰,胳膊也直直撑在身后,一双眼微眯地看着台上的表演。

矮几正中一人,面容深邃,轮廓刚毅,三十来岁的男子,栗色的发,男人屈着腿,一条胳膊横搁于案上,一条胳膊撑于腿上,那条搁于桌案上的手有一下无一下地点着,指上套着几个硕大的玛瑙戒环。

这时旁边一宝蓝交领半臂衫的年轻男子凑了过来,玩笑道:“安努尔大哥,一个人喝闷酒算什么,不会又跟你家老夫人起争执了罢?”

男人叫松赞,是华兴酒楼的少东家。

另几人身边都有美姬或是小倌儿,只安努尔独自喝着闷酒。

松赞说罢,朝一个方向睇了眼色,立时上来一个身量修长,脚踏步铃的小倌儿,跪坐到男人身边。

只见这小倌儿着一件无袖的交领半长衫,腰间系一根丝绦,散阔着衣领,露出纤长的颈项和净瘦的前胸,下着一条宽大的石青色灯笼裤。

别的倒还好,一双眼睛尤为多情,不似女子如水的媚光,却是让人想要征服揉碎的欲。

小倌儿给男人倒上一杯葡萄酒,递到他的面前,另几人也执着酒杯凑过来笑闹打趣。

徽城众人皆知,安家郎君不喜女子,偏爱男风,一直到三十来岁仍没娶妻,更无一儿半女。

因为这个,安家老夫人十分愁烦,若只是喜好男色倒还罢了,一般权贵之家,也有圈养娈童的,可那也只是一种风流喜好,不耽误人家娶妻生子。

可这安家郎君不是,他是独爱男风,对女子提不起丝毫情趣。

安努尔接过酒盏,慢慢喝下杯中酒。

旁边另一人说道:“不用说,大哥定是心里不痛快,不然怎的这美奴儿当前,他却看也不看。”

此人叫石儿禄,家中做珠宝营生,齐眉勒着一根宝带,披着发,又将发分成许多股小辫,很是不羁的调性。

安努尔笑着点了点那人:“你是我肚子里的蛔虫不成?”

石儿禄干脆坐到安努尔身边,脸上的笑收了几分,语调也变了:“大哥,何必这样执着呢,好些事情都过去了,不是么?娶个女人,生个孩儿,在你家老夫人面前也有个交代,让那妇人在老人家跟前伺候,也不耽误你在外面快活。”

安努尔看着桌子上的酒具,不言语,隔了一会儿,摇了摇头:“还没过去,过不去……”

说罢再次接过小倌儿递来的酒,仰头喝下。

其他几人也都是轻叹,脸上再没了笑,整个雅间内只有晃动的烛光和歌舞吹弹。

别人只知安努尔好男色,却不知这里面有一桩可怜可叹的往事。

好多年前,具体年数谁也记不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