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说好说,合该是一难罢了。”李长庚拿起笔来,替观音在玉简上记下“收降八戒第十二难”几个字。观音捧着茶杯正要入口,突然玉净瓶一颤,茶水也泼洒出来,立时化为灵雾弥散。观音一看瓶口,脱口而出:“不好!”

“怎么了?”

观音道:“被猪刚鬣呃,被猪悟能这一搅,我都忘了。本来后头还有个正选弟子等着呢,这下可麻烦了!”李长庚忙问是谁,观音顾不得隐瞒,如数讲了出来。

原来灵山安排的取经二弟子人选,是一只灵山脚下得道的黄毛貂鼠,偷吃了琉璃盏里的清油,罚下界来,叫作黄风怪。他就驻扎在距离高老庄不远的黄风岭黄风洞,专等玄奘抵达,便可以加入队伍。

不用说,这貂鼠一定是灵山某位大德的灵宠,才争取到了这番造化。只是妖算不如天算,造化不如缘法,被天庭硬塞了一个猪悟能,所有的计划都被打乱了。佛祖无所谓,观音却必须设法去安抚。

李长庚宽慰道:“反正玄奘还能收一个弟子,那黄风怪做个老三,也不算亏了。”观音怔了一下,突然转过脸来,目光锐利:“老李,你怎么知道玄奘可以收三个弟子?我好像没讲过吧?”

李长庚登时语塞。他适才大胜了一场,精神上有些松懈,一不留神竟露出了破绽。他支吾了片刻,含糊说是灵霄殿给的指示,观音却不肯放过,追问怎么指示的,李长庚只好拿出玉帝批的那个先天太极图:“您看这阴阳鱼,阴阳和合,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可见陛下早有开示:玄奘要收三个弟子。”

“你上次可不是这么解读的。”

“圣人一字蕴千法,不同时候寓意各异,所以我们才要时刻揣摩参悟。”

观音觉得李长庚的解释十分牵强,可她是释门弟子,总不好对道家理论说三道四,就一直狐疑地盯着李长庚。

直到织女回到启明殿拿东西,才算打破这尴尬。观音收回眼光,语气森森:“好了,我去劝慰一下黄风怪,就让他后延至第三位好了。李仙师你护法辛苦,佛祖也是深为体谅的。”说完她端着玉净瓶离开了。

李长庚暗暗叹息,恐怕观音已猜到了答案。修到这个境界的没有傻子,有时只消一丝破绽,就足以推演出真相。不过话说回来,这也并非坏事。对方明知是你搞的事,偏偏一点把柄也抓不住,这才是无形的威慑。

观音刚才威胁说会禀明佛祖,听着吓人,其实也就那么回事。佛祖是厉害不假,但灵山与天庭又不在一起开伙,他还能隔着玉帝一个雷劈下来不成?李长庚办这件事不是徇私,是为玉帝办事,她如果真撕破脸……那,就只能祝她好造化了。

“刚才观音大土好像不太高兴啊。”织女一边把宝鉴搁进包里一边问。

“她担子重、事情多,偶有情绪在所难免。干我们这行的,哪有痛快的时候?”李长庚感慨道。织女“哦”了一声,一甩包高高兴兴地走了,她对这些事从来是不关心的。

启明殿内,又只剩下太白金星一个人。这一场反击虽说收获喜人,却也着实耗费心神,需要温养一阵神意才行。于是他趺坐在蒲团上,决定好好调息一下。

随着真气在体内流动,李长庚烦躁的心情逐渐平复,神意也缓缓凝实,沉入丹田,内视到一团雾蒙蒙的晦暗,其形如石丸,横封在关窍之处。他知道,正是此物阻滞了念头通达,是心存疑惑的具象表现更准确地说,是有些事情没有想通。

李长庚向观音解释过两次先天太极的意思,但那些说法都是自已揣摩的,敷衍观音罢了。那么玉帝为何不置一词,只圈了一个太极图在文书上?他的真正用意到底是什么?自从接到那个批示之后,李长庚便一直在参悟,却始终没有头绪。

还有,佛祖为何选了孙悟空这个前科累累又无根脚的罪人加入取经团队?

这些真佛金仙的举止,无不具有深意,暗合天道。李长庚不勘破这一层玄机,便无法洞明上级本心,将来做起事来很难把握真正的重点,难免事倍功半。

“难难难,道最玄,莫把金丹当等闲。”老神仙喃喃念着,他缓缓睁开双眼,看向案头那太极陷入冥思。不知不觉间,那阴阳双鱼跃出玉简,游入其体内。李长庚连忙凝神返观,只见那先天太极在内景里紫光湛湛,窈冥常住,与那团疑惑同步旋转起来……突然一张飞符从殿外飞来,把李长庚难得的顿悟生生打断了。

“老李,不好了,黄风怪打伤了孙悟空,把玄奘抓走了!”

第四章

第四章

第四章

李长庚黑着一张脸,站在猪刚鬣不,猪八戒旁边。

眼前孙悟空躺倒在一张草席上,双眼红肿,流泪不止。

大致情况他刚才已经了解了:观音去安抚黄风怪,没想到黄风怪直接翻了脸,大骂观音办事不力,竟转身走了,直接冲到刚抵达黄风岭的取经队伍面前。

孙悟空、猪八戒以为这是事先安排好的劫难,只需要象征性地打一打。谁想到黄风怪一上来就动了真格,先祭出一口黄风,吹伤了孙悟空的眼睛,然后趁机摄走了玄奘。

李长庚低头去看孙悟空。只见这位昔日的齐天大圣紧闭双眼,那冷然空洞的眼神,被两片红肿的眼皮遮掩,整个人看上去疲惫不堪。李长庚想起那只南天门外的六耳小猴子,你别说,两只猴子长得颇像,怪不得会有冒名学艺之说。

这些无关的思绪,只在脑中一闪。李长庚拂尘一摆,俯身唤道:“大圣,大圣?”悟空微抬右手,算作回应。李长庚说:“观音去寻你师父了,不必着急。我先帮你寻个医生,治好眼病。”

“她寻不寻着,也是无用;我治与不治,都是瞎子。”悟空声音虚弱,可冷意犹在。

李长庚微微皱眉,这话听着蹊跷,还欲再问,猴子却翻过身去了。猪八戒双手一摊:“他就这德行,谁都不爱搭理。我还以为是个高手,谁知道一招就被人家干翻了。”

“黄风怪有这么大能耐?”李长庚有点惊讶。

猪八戒耸耸鼻子:“那厮仗着佛祖娇纵,可不知有多少法宝哩。”李长庚赶紧咳了一声,别人可以这么说,你猪八戒讲这种话,不是乌鸦落在你身上吗?

教训完八戒,李长庚抬起头来,环顾四周,远远半空的云端里,站着一圈护教伽蓝、六丁六甲、五方揭谛、四值功曹,众神站成四个小群,小声交头接耳。这个意外事故,显然也出乎他们的预料,大概在讨论要不要上报。

李长庚想拉观音商量,可她已经去追黄风怪了,至今未回。这很奇怪观音法力高强,要抓那只貂鼠只是转瞬间的事,这么久没消息,说明出了大变故。

李长庚垂下拂尘,轻轻叹了一声。劫主丢了,首徒伤了,肇事凶徒跑了,负责人抓不回来,所有的环节都出了娄子,偏偏全程还被监察的神祇看在眼里,眼见这一场西行取经就要彻底崩盘。

此刻李长庚的心里,也是矛盾得很。倘若此事发生在高老庄之前,他大可以袖手旁观,看观音的热闹。但他刚刚才花了大力气,把猪八戒运作进取经队伍里,如果取经黄了,白辛苦一场不说,还会影响玉帝对自已的看法。

再者说,黄风怪之所以突然发疯,还不是因为二徒弟的名额被八戒给占了?如此推算下来,李长庚才是崩盘的初始之因。

李长庚暗自感叹,世间的因果,真是修仙者最难摆脱的东西,只要稍微沾上一点,便如藤蔓一样缠绕上来,不得解脱。

回想起玉帝画的那个先天太极,圆融循环,周围干干净净,一点因果和业力不沾,这才是金仙境界。可惜李长庚修为不够,不能像玉帝那样甩脱因果。

他长考下来,发现自已非但不能看观音的笑话,反而还得全力相助,无论如何得把这事弥合回来。可要弥合这么大一娄子,千头万绪,谈何容易。李长庚索性就地坐下,意识开始沉入识海。猪八戒在旁边见他头顶紫气蒸腾,耐不住性子,大声道:“实在不行,就各自散了吧。我把猴子送回花果山,我回我的浮屠……”

李长庚吓了一跳,及时打断了他:“是回高老庄!”

高老庄名义上是猪八戒的原籍,倘若被有心人听到他原籍在浮屠山,难免顺藤摸瓜,发现后面的一系列操作。笨死了,真是个猪队友……唉,算了,本来他就是!

猪八戒撇撇嘴:“取经都要黄了,真的假的还有什么区别?”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这一句话钻进李长庚耳朵里,却似拨云见日,霎时一片清朗。是啊,真的假的,有什么区别?李长庚双目灼灼,只对八戒交代一句“稍等”,然后大袖一摆,登时飞到那一群护教伽蓝的云前。

伽蓝们纷纷把头转到别处,避开视线。李长庚清清嗓子,先说了一句:“如是我闻。”这下伽蓝们没法装看不见了,只得双手合十,躬身恭听。李长庚一摆拂尘:“佛祖有云,法不可轻传。所以黄风岭这一劫,贫道决意求新求变,不拘套路,思路与过往略有不同,诸位不必疑惑。”

一十八位伽蓝看着他,像在看一个傻子。都闹成这样了,你还说这是安排好的劫难,拿我们当顽童糊弄吗?

李长庚并未辩解,仙界论法就是如此,就算彼此心知肚明,场面上的废话也很重要。他笑盈盈道:“好教诸位知,贫道这一劫的设计,乃是取了群策群力四字,以壮取经之胜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