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停顿片刻,等待对方反应。几位年轻伽蓝正要出言讥讽,却被为首的梵音伽蓝拦住。梵音伽蓝是个老资格,隐隐感觉到李长庚这句话没那么简单。他静下心感悟了一下,忍不住“嘿”了一声。

群策群力,意味着所有的西行人员都有机会做贡献这是不是也包括护教伽蓝们?壮取经之胜景这是不是意味着,功劳簿上也可以算他们一份?

“群者何解?胜景何在?”梵音伽蓝突然发问。

李长庚微微一笑:“众人拾柴,火焰高涨;火焰高涨,岂不是众人都可以取暖?”

两个老神仙几句机锋打下来,都明白了各自的盘算。

这些护教伽蓝的任务是监察取经队伍,不能亲自下场。

固然没风险,却也没太多好处,最多只得一个“忠勤”的考语。如今李长庚暗示,他可以在不违规的情况下,让他们也分到一些好处,何乐而不为?作为交换,李长庚希望伽蓝们在记录里,把黄风怪算作计划中的一劫,没有什么意外事故,一切都是安排好的。

梵音伽蓝请李长庚稍候,撩起一片云霭遮住身影,与其他十七位伽蓝商量了片刻,然后现出身形:“我等受佛祖嘱托,暗中护持取经人西去,倘有劫难,敢不尽心,岂有他志。”

这就是说,如果你有本事把这个烂摊子圆回来,我们愿意配合。可如果圆不回来,我们还是会秉公记录,这次交谈就当没发生过。

李长庚大大地松了一口气,能讨到这句话,后面的事情便好操作了。他现场运起法力,凭空变出一张简帖。梵音伽蓝接过一看,上头写着四句颂子:“庄居非是俗人居,护法伽蓝点化庐。妙药与君医眼痛,尽心降怪莫踌躇。”

梵音伽蓝心想,看你面相仙风道骨,怎么颂子写得这般粗陋不堪?不过抛开诗文水平不提,内容还是颇具妙心,让梵音伽蓝暗赞这老头想得周到。

遵照大雷音寺的规矩,护教伽蓝不能下场帮忙降魔,但没说不许治病救人。他们只消变成凡人,把孙悟空的眼病治了,便不算违规。将来悟空降住妖魔,揭帖里也要记他们一笔功劳太白金星这份简帖与其说是颂子,不如说是个钻空子的指南。

“这简帖我们参悟一下。”梵音伽蓝道,“那治眼的药……用什么名目好?”

“三花九子膏吧。”李长庚都盘算清楚了。三九二十七,正好暗示有十八位护教伽蓝加五方揭谛及四值功曹,大家都有份,大家都方便至于六丁六甲,那是玉帝直属,刻意逢迎反而露了痕迹。

跟一十八位伽蓝谈完之后,李长庚紧绷的神经稍微放松了点。他回到八戒那里,说:“你把悟空背起来,在黄风岭下走一圈,看见有民居就进去,宅中之人自有救他眼病的手段。”

八戒嘟囔:“这也太假了吧?随随便便一个凡人,就能拿出克制黄风怪的药膏?这种设计不合常理啊!”李长庚道:“就是假一点,才能把人情做到位。就好比凡人给做官的行贿,都是拎一个食盒说给您尝鲜,做官的难道不知盒子里都是金银?不过是要个遮掩罢了。”

这个手段,还是从观音那里得来的灵感。落伽山山神曾扮成凡人,偷偷给玄奘送过装备,送完立刻显现真身。看似荒唐,其实这才是送礼的正途。

见八戒仍是似懂非懂,李长庚无奈一笑。织女也好,天蓬也罢,这些有根脚的神仙哪里知道他们一步步飞升的艰辛,非得把所有细节都琢磨透了,才能博得一丝丝机会。他也懒得解释,扬手唤来老鹤,朝黄风岭黄风洞飞去。

老鹤大概旧伤未愈,飞得歪歪斜斜的。李长庚不时得挥动拂尘,生出一阵风力,托起它的双翅,心里想这次事了,无论如何得换一只坐骑了。

可这次的麻烦到底怎么了结,他心里还是没底。

把这场事故掩饰成一场计划内的劫难,最核心的只有两个点:一是被掳走的玄奘,二是被打伤的悟空。如今护教伽蓝愿意出手,悟空受伤可以圆回去,接下来还得头疼,该给玄奘被掳找一个什么理由。

一想到这件事,他就百思不得其解。

黄风怪很愤怒,这可以理解;你去找孙悟空、猪八戒打一架,也不是不行;但你抓走玄奘算怎么回事?人家是佛祖二弟子,你不过是一只灵宠而已,难道还指望灵山会偏袒你吗?难道说黄风怪是个乖张性子,脾气一上头就不管不顾?

李长庚想了很久,也没想明白这怪的动机为何。眼看黄风洞快要到了,他摆动拂尘,正要吩咐老鹤下降,却突然见到最高的山崖上似乎有一个身影。再一看,那身影缨络垂珠翠,香环结宝明,手中托着玉净瓶,不是观音是谁?

李长庚大吃一惊,她不是去追黄风怪了吗?怎么就在黄风洞门口站着不动?他飞近再看,观音的形象在不断地变化,一会儿是威德观音,一会儿是青颈观音,一会儿是琉璃观音,状态很不稳定。无论如何变化,那身影到底透出一股天人五衰的凄苦。

李长庚赶忙按下老鹤,落到崖头,问观音发生什么事了。

观音一见他来了,“唰”地换成了阿麽提相,四周火光缭绕,遮住了面孔。李长庚没好气道:“大土你的三十二相,难道是用来遮掩心情的吗?”观音不语,仍旧变换不停。

李长庚又道:“贫道不知大土是出了什么事会如此失态,但俗话说,千劫万劫,心劫最邪。咱俩本是给别人渡劫护法的,如今给自已惹出这么大一桩劫数。在这个节骨眼上,你若心先怯了,那便真输了!”

观音没想到,李长庚居然不计前嫌前来宽慰,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半天方喃喃道:“老李你是来看我的笑话吗?”李长庚一捋胡须,语重心长:“你我纵有龃龉,到底是一起护法取经的同道。贫道看你什么笑话?难道取经黄了,我有好处不成?”

他这话说得实在,观音沉默片刻,终于换回了本相,恹恹地把玉净瓶推给李长庚,让他自已看。

李长庚朝瓶口一看,水波里浮现出黄风洞深处的画面:只见玄奘与黄风怪对桌而坐,正欢谈畅饮,哪里有半点被掳的狼狈?他一阵讶然,看看观音,又看看水波,眉毛皱成了一团:“玄奘这是……打算把你换掉?”

这听起来有些荒谬,但李长庚推算下来,只有这一个说法能解释黄风洞中的奇景。

玄奘与黄风怪居然彼此相识。

一旦带着这个前提去审视黄风怪的行为,便会发现他看似鲁莽,其实精细得很。

猪八戒不能打,打了会得罪玉帝;玄奘不需要打,两人本来就认识,他能配合假装被掳走;唯一可以打伤的,只有孙悟空。他背后没有大能撑腰,但齐天大圣的名头偏偏又大,一旦受伤,可以掀起很大的舆论。

取经队伍三个成员,一个被假掳,一个被打伤,一个被无视。黄风怪这一次袭击,避开了所有的利害,偏偏动静又不小。

一旦取经队伍出了难以挽回的大问题,上头势必震怒,只有换人一途。至于黄风怪,等换了新菩萨过来,他把毫发无伤的玄奘这么一放,自称听了高僧劝解,幡然醒悟。既给新菩萨长了脸,自已又算赎清了罪过,同样能进取经队伍,还能提供一篇上好的揭帖材料。

而要完成这一连串让人眼花缭乱的操作,关键不在于黄风怪,而在于玄奘愿不愿意配合。换句话说,整件事真正的推动者,只能是玄奘。

这些推测说来复杂,其实在李长庚脑子里一闪而成。他暗暗咋舌,那个看着傲气十足的玄奘,想不到也有这么深的心机。

观音苦笑,把瓶子拿回来,算是默认了李长庚的这一番推测。她之前追到黄风洞,一看到玄奘和黄风怪推杯换盏,登时觉得心灰意冷,立在崖头不知所措。她之前又是送马,又是送装备,又是安排接待,没想到却换得这么一个回报。

“但为什么……”李长庚问,“玄奘为何执意要把你换掉?”

“大概觉得我办事不合他心意吧。”

收猪八戒为徒这事,玄奘是被按着头勉强接受的,必然怀恨在心。何况猪八戒顶替的,还是他的好兄弟黄风怪的名额,那更是恨上加恨了。说到这里,观音哀怨地看了眼李长庚:这都是你招来的麻烦。

李长庚面皮微微发烫,可旋即释然。玄奘恐怕从一开始,就不满这个取经护法。就算李长庚没在中间插一脚,仍是黄风怪做二徒弟,玄奘早晚也会寻个别的借口,把观音逼走。

李长庚陡然想起悟空那句古怪的话:“她寻不寻着,也是无用”莫非那猴子火眼金睛,早就看穿这一切了?

这时观音落寞道:“我……我还是主动请辞吧。”

“万万不可!”李长庚脱口而出。

观音见他居然出言挽留,稍微有些感动:“老李不必如此,终究是我修为不够,未能完成佛祖嘱托,主动回转落伽山继续修持,总好过被人灰头土脸赶下台。”李长庚一拍胸脯:“大土且在这里稍等,我去会一会玄奘。”观音一惊:“你找他做什么?”

李长庚道:“解铃还须系铃人,我去找他聊聊。”观音奇道:“你与他又没有交集,怎么聊?”李长庚笑道:“当局者迷,有时候还是外人看得清楚些。我问你个问题,大土酌情回答即可,不回答也行。”x?

“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