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就一炷香的工夫,李长庚忽有感应,缓缓睁开眼睛,只见一张带着火花的飞符“唰”地飞入殿内。

他嘿嘿一笑,来了。

飞符是观音所发,言辞颇为急切:“老李,你怎么搞的?那野猪精怎么给自已加戏,主动要拜玄奘为师?”李长庚还没回复,只见启明殿口突现霞光,原来观音已经气急败坏找上门来了。她脸色铁青,现出了千手本相,回旋舞动,可见气得不轻。

李长庚不待她质问,先迎上去问怎么回事,观音脸上浮现怒容:“那头野猪精一见玄奘,立刻跪下来磕头,说是我安排的取经弟子,等师父等了许多年。玄奘联系我问有没有这事,我才知道出了这么大的娄子老李,这可和说好的不一样啊!”

李长庚一摊手:“方略你也是审过的,根本没这么一段。

恐怕是那头野猪精听人说了取经的好处,自作主张吧?”

“不是老李你教的吗?”观音不信,千手一起指过来。

李长庚脸色不悦:“你让玄奘直接拒了这头孽畜便是,我绝无二话。”观音长长叹了口气:“现在这情况,不太好拒啊。”

“有什么不好拒的?这野猪精连大土你都敢编派,直接雷劈都不多!”老李说得义愤填膺。

观音“啧”了一声,一脸无奈:“老李你忘了?玄奘身边还跟着三十九尊神仙呢。”李长庚道:“那不正好做个见证吗?”

观音不知道这老神仙是真糊涂还是怎么,压低声音道:“如果我现在去高老庄,当面宣布那野猪精所言不实,那几个护教伽蓝、四值功曹会怎么想?哦,他猪胆包天,是该死但高老庄这一场劫难的方略,是观音审的,太白金星具体安排的,现在出了事故,是不是说明你们两位没有严格把关?对取经之事不够上心?你还不了解那些家伙,自已正事不干,挑起别人错处可是具足了神通。”

李长庚心中微微冷笑。都这时候了,观音还不忘记把黑锅朝启明殿挪一挪,指望自已跟她捆绑在一起。他一捋胡须,稳稳道:“大土莫急,来,来,坐下我们商量一下,总会有两全之策的。”

观音说:“哪有心思坐下聊啊,咱俩赶紧去高老庄吧!”她正要催促,忽然手里的玉净瓶微微颤动。她瞥了眼瓶里的水面涟漪,脸色微变,一手端起水瓶,一手拔下柳枝,另外两手冲李长庚做了个“稍等”的手势,同时一手捂耳,一手推门出去了。

李长庚也不急,回到案几前,慢悠悠做着前面几难的造销。过不多时,观音回来了,脸色要多古怪有多古怪。她疾走几步到李长庚近前,几只手同时拍在案几上:“老李,你是不是早知道猪刚鬣是天蓬转世?”

李长庚微讶:“那猪精是天蓬?不可能吧?天蓬当年在仙界帅气得很,怎么会转生成这么个丑东西?”

“你真不知道?”

观音盯着他的脸看了半天,李长庚胡须一根不抖,坦然道:“贫道以道心发誓,今日才知道这一层关系。”观音不知李长庚是在誓词上玩了个花招,悻悻地把大部分手臂都收了回去。李长庚问:“大土又是从哪里知道的?”

“这事已经惊动鹫峰了!阿傩代表佛祖传来法旨,说玉帝送了一尾龙门锦鲤给灵山,说这水物与佛有缘,特送法驾前听奉。”

李长庚装糊涂:“这事跟天蓬有什么关系?”观音有点抓狂:“没关系啊!可这么一件没关系的事,佛祖特意让人转告我,这不就有关系了吗?”

“啊?”

观音气呼呼说道:“刚才我又联系了玄奘,他确实看见那猪精手里有一把九齿钉钯,隐隐有金光,可不就是天蓬那把上宝逊金钯!”李长庚惊道:“这么说,这天蓬竟是玉帝跟佛祖……”

“猪刚鬣虽无造化,但缘分到了。”观音嘬着牙花子,狠狠道。

这种涉及高层的博弈,不必点破。玉帝只是送了一尾锦鲤,佛祖也只是转达给观音。两位大能均未置一词,全靠底下人默会。以观音之聪睿,自然明白上头已经谈妥了,但这种交换不能宣诸纸面。所以得由她出面,认下这个既成的事实,慧眼识猪,成全猪刚鬣。

万一哪天猪刚鬣出了事,追究起责任来,那自然也是观音决策失误,两位大能可没指名道姓让她安排猪刚鬣。她自然也深知此情,所以拼命把李长庚扯进来,是想有人一起承担风险。

李长庚看了眼观音。她的脸色奇差无比,不只是因为这个意外变故,甚至不是因为这道法旨本身,而是因为这道法旨不是佛祖直接说的,是阿傩转达的,这本身就隐含了不满。

“阿傩还说了什么?”李长庚问。

“说我办事周全,事事想在了佛祖前头,把玄奘弟子先一步都准备妥当了。”观音面无表情地回答。李长庚暗暗吐了吐舌头,阿傩这话说得真毒,分明是在指责观音妄为,看来灵山内部也挺复杂的。

“对了,老李你当初怎么想到找猪刚鬣的?”观音仍不死心,一定要挖出这事的根源来。

“这您可冤枉我了,最初我可没选他。”李长庚叫起屈来,“我当初定下云栈洞时,接活的是当地一个叫卵二姐的妖怪。哪知道方略做到一半,卵二姐意外死了。但你知道的,整个劫难锦囊都设计好了,总不能因为死了一个妖怪就推翻重来,这才把她老公紧急调过来。谁能想到这么巧,她招的夫婿居然是天蓬转世。”

“那……你有没有跟别人泄露过高老庄这一难的安排?”

李长庚大声道:“我连猪刚鬣的根脚都不知道,能去跟谁讲啊?”他怒气不减,拽着观音到书架前,拿出一摞玉简:“所有与取经有关的往来文字,皆在这里,大土可以尽查,但凡有一字提及天蓬,我愿自损五百年道行,捐给落伽山做灯油!”

观音表面上说不必,暗中运起法力,转瞬间把所有文书扫了一遍。她用的是“他心通”,可以知悉十方沙界他人之种种心相。倘若这堆文书里藏有与高老庄有关的心思,神通必有感应。但扫视下来,确如李长庚所言,文书里无一字涉猪,唯有一枚玉简隐隐牵出一条因果丝线。

观音心念一动,摄过玉简一看,发现里面是一篇青词的底稿,是讲五行山收徒的事,而且正文基本是引用她自已写的揭帖。李长庚惭愧道:“大土这篇文字甚好,我一时虚荣心作祟,不告而取,拿去给自已表了个功,大土恕罪则个。”

观音大土左看右看,也看不出和高老庄有什么关联,只得悻悻地放下玉简:“老李多包涵,我这也是关心则乱。”李长庚面上讪讪,心中却乐开了花。

他交出去的那篇青词,前面是照抄揭帖,只在结尾多了几句评论。评论说孙悟空在天庭犯下大错,遇到玄奘之后竟能改邪归正,可见如果赶上取经盛举,罪人亦能迷途知返,将来前途光明,善莫大焉云云。

这篇青词通过文昌帝君,第一时间送到了玉帝面前。玉帝何等神通,不难从这几句话里产生联想天蓬和孙悟空一样,也在天庭犯过错,后者能加入取经队伍,前者也可以啊。他只要向六丁六甲稍一咨询,便会查知李长庚一切已安排到位,只欠顺水推一下舟。

只是李长庚没想到,玉帝的手法更加高明,只是送了条锦鲤给佛祖,说是与佛有缘。锦鲤乃是水物,又赶上这个时机,佛祖自然明白是怎么回事。两位大能隔空推手,不立文字,微笑间一桩交换便成了,如羚羊挂角,无迹可寻。

至于李长庚,他从头到尾只是提交了一篇收服悟空的青词,安排了当地的卵二姐及其夫君参与护法。这等曲折微妙的发心,别说观音大土的他心通,就算请来地藏菩萨座下的谛听,也看不出背后的玄机。

“那咱们接下来怎么办?”李长庚故意问观音。

观音面带沮丧:“阿傩已经差人把锦鲤送到落伽山,搁到我的莲花池里了,说是象征道释两家的友谊。我还能怎么办?这事我只能认下,先让玄奘把他收了不过老李,揭帖里得把天蓬改个法名。不是我抢功啊,这一劫,如果再不多体现一点皈依我佛之意,实在交代不过去。”

李长庚已经占了个大便宜,这点小事并不在意,点头应允。

于是观音又拿起玉净瓶,出去跟玄奘联系了片刻,回来时脸色有点怪。李长庚问她办没办妥,观音说办妥了,玄奘刚刚正式收猪刚鬣为二徒弟了,赐法名“悟能”,然后递过一张度牒,让李长庚备案。李长庚一看那度牒,上面除了法号“猪悟能”,还有个别名叫“八戒”,后头备注说是玄奘所起。

李长庚白眉一抖,哟,这可有意思了。

观音起的这个法名非常贴切,“悟能”可以和“悟空”凑一个系列。但“八戒”是什么?孙悟空法号也不叫“七宝”啊?何况人家菩萨刚赐完法号,你就急吼吼地又起了个别名,这嫌弃的态度简直不加掩饰。

难道是玄奘对这次被迫收徒不爽,就用这种方式表达不满?可你一介凡胎大德,居然对观音大土使脸色,就算是金蝉子转世,也委实大胆了点啊!

可李长庚转头再一看,观音有气无力地在启明殿里趺坐,与其说是恼怒,更似是无可奈何,心中突地一动。

他起初接手这件事时,曾感应到一丝不协调的气息,只是说不出为何。如今见到观音这模样,李长庚一下想到了哪里不对劲。

这次取经盛事是佛祖发起,为了扶持他的二弟子金蝉子。可出面护法的既不是佛祖的十大弟子,也不是文殊、普贤两位胁侍,反而是从另外一尊阿弥陀佛麾下调来的观音大土,这属实有点耐人寻味。

怪不得观音在这件事里咄咄逼人,积极争功,再联想观音刚才对几位护教伽蓝的提防态度,以及阿傩的讥讽,只怕灵山那边也是暗流涌动。

李长庚心里微微有点不忍,大家都是苦命神仙。他示意童子去泡一杯玉露茶,亲自端给观音。观音接过茶杯,苦笑道:“谢谢老李。我现在有点乱,实在没心思分拆高老庄的劫难,要不就统共算作一难得了,后头咱们再想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