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的光点散去,在鲜血流失至全身冰凉时,李敬池竟是动了就此一了百了的念头。灵魂被利刃割成两半,一半嘲笑地看着他,另一半则面露怜悯。

……如果我死了,也不会有人感到悲伤吧。

半梦半醒间,浴室门被“嘭”地撞开了,来者跌跌撞撞地跪倒在浴缸边,手指发颤,去探他的鼻息:“李敬池?李敬池!”

没有人回答他,李敬池的双眼闭着,嘴角上扬,像是在做一个美梦。

血,全是刺眼的血,血腥味在房间弥漫,浴缸满池鲜红,唐忆檀发疯般抱起他,冲出浴室。

第九十三章痛楚

怀中的人轻得像张纸,李敬池面目苍白,毫无血色。唐忆檀从未感觉到电梯是这么的漫长,漫长到他想怒吼,想发狂。李敬池的手很冰,腕间全是深浅不一的刀痕,那些伤口如尖刀般一下下扎在他的心口,刺得唐忆檀肝肠寸断,痛心刻骨。

“……李敬池。”他抹去李敬池脸上的血痕,嘴唇颤抖着,“别开玩笑,睁开眼睛看看我。”

电梯内一片寂静,只有头顶的光点跳动着。

门开了,唐忆檀依稀能听见记者的吵闹声,但那些声音很快消失了。他无力地跪在电梯间,与匆匆赶来的医护人员对上视线。

直到被接上担架时,李敬池的表情仍旧安详。背后的门缓缓合上,唐忆檀回过头,看到地板上滴滴猩红的血迹,以及镜中一张扭曲到无法辨认的面孔。

那是他的脸,脸上的眉目紧紧拧起,面色如恶鬼般狰狞,眼底透着深深的绝望与痛楚。

救护车一路东行,医院人声鼎沸,医护人员有序抬出担架,将昏迷不醒的李敬池送去抢救。二月初正是年末,医院的人寥寥无几,急救室大门轰然合上,狭长昏暗的走道只剩唐忆檀一个人的背影。

铁质长椅冰冷,他无力地靠着墙,看向沾满鲜血的双手。

血是如此黏腻,带着李敬池身上残存的温度,令他窒息。唐忆檀颤抖地合拢五指,才发现自己的衬衫全是暗红,已经被浸透了。

人可以流这么多血吗?李敬池很瘦,瘦到唐忆檀用臂弯就能搂过腰际,但就这么一个薄如纸张的人,流出的鲜血竟然能染红整个浴缸。

时间一点点过去,唐忆檀将双手搭在腿上,目光无神地盯着地板。他的领带垂着,曾经一丝不苟的发丝变得凌乱不堪,但他不敢去洗手,他怕只要他走了,推门而出的医生会找不到家属。

雨变小了,荧城的雨夹雪转成了纯粹的大雪,夜幕渐渐降临,漆黑的天空如同恶魔低喃。

门开了,这场审判终于走到了尽头。

年轻的医生摘下口罩,眼中的不忍之情几乎要溢出。杨泽雨走向发小,缓缓低下头,叹道:“忆檀,节哀顺变。”

唐忆檀猛地起身,也无意关心杨泽雨为何会从玉城转至荧城,他赤红着双眼,低吼出声:“你说什么?!”

他的喘息沉重,眼中血丝密布,大吼着抓住杨泽雨领口的模样就像个疯子。杨泽雨堪堪稳住脚步,隐去眼底一抹怜悯,用很轻的声音说道:“他死了,割腕,酗酒,失血过多,又过量服用了抑郁药物。”

谁?

唐忆檀脸上闪过空白,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然而杨泽雨把手放在他肩上,郑重道:“忆檀,你们纠缠的太久了,李敬池已经死了,放过他吧,也放过你自己。”

李敬池已经死了。

这句话如雷鸣闪过,唤醒了企图自欺欺人的唐忆檀。他的眼神失去了聚焦,嘴唇不住地颤抖,杨泽雨想扶住他,他却没有稳住身型,跪倒在看不见尽头的走廊里。

老式的灯昏黄而陈旧,将唐忆檀的脸映衬得血色全无,他狼狈地抬起头,眼中堂皇而绝望:“泽雨,告诉我这是假的。”

杨泽雨没有说话,唐忆檀的声音转为低吼乃至咆哮:“你说啊,告诉我这是假的,告诉我他没有死!他没有死!”

声音渐渐弱了下去,他跪在冰凉的地上,声音透出深不见底的绝望:“他怎么会抑郁,怎么会自杀,像他那样倔到为了争一口气也能活下去的人,应该比我走得还晚。他这么恨我,为什么没有杀了我……”

抢救室顶部的灯熄了,那抹一直为唐忆檀带来希望的光消失了。

左肩的旧伤传来撕心裂肺的疼痛,痛到他无法呼吸,唐忆檀俯在地上,哭声压抑而沙哑。两个人的结局写上了终章,李敬池明明说要好聚好散,却提前走入了陌路,从此与他天人永隔。

印象中的李敬池一直韧如利刃,强势且硬气,从唐忆檀在工地上的一眼万年起,他就像一棵生生不息、永远等待着破土而出的草,根植在唐忆檀荒芜的内心。

他不敢相信,也不愿意相信李敬池会自杀。

在迷蒙间,他似乎看到了爱人模糊的面容。记忆中的李敬池或鲜活,或灵动,他会揶揄唐忆檀儿时的糗事,会赌气让唐忆檀带杨泽雨去吃粉,也会装作生气把唐忆檀骂一顿。

记忆化作残片,李敬池抱起马尔济斯,不怀好意地对他说:“就叫糖糖吧。”

他红着脸说:“喜欢就是喜欢,还需要理由?”

他又被窝中钻出脑袋,小声道:“唐忆檀,我们谈恋爱吧。”

滴滴滴,画面被压缩成一道极长的杂音,耳鸣声在唐忆檀脑中隆隆作响,他竭力般撑在地上,泪水断了线地落下。身边似乎有很多医护人员在劝他,但他只能听到一句话,是李敬池疲惫的声音。

他说,唐忆檀,我后悔了,我们不应该开始的。

从那天起,唐忆檀的生活就像被画下了静止符。他被护士拉走,强行洗去了身上的血迹,被迫接受了李敬池的死讯。

医院通知了死者的直系亲属,等见到李允江时,唐忆檀才意识到钟秋颖已经去世了。兜兜转转十几年,李敬池为家庭付出所有,却走得比生病的弟弟还早。

李允江态度强硬,拒绝沟通,也拒绝唐忆檀见李敬池最后一面。他递出一张银行卡,只说是还清债务,以后两不相欠。

于是李敬池只给他留了一道左肩的伤疤,每当雨天就会隐隐作痛。

唐忆檀开始学着接受没有李敬池的生活,他麻木地吃饭,麻木地工作,麻木地走在他们有过记忆的大街小巷。肉体像一个被抽取灵魂的人偶,以机械的方式运作,苟活在这世间。

李敬池自杀的新闻闹得轰轰烈烈,有人说他痛失好友,又面临网暴,情绪失控后选择了自尽。媒体纷纷感叹,李敬池在出道第四年的寒冬割腕自杀,他和他拿奖的电影一样,没能走过第五个春天。于是人们翻出他生前的电影,首次不戴有色眼镜地看完了第五春,又洋洋洒洒地留下影评,哀悼这一位年纪轻轻就走了的影帝。

在李敬池活着时,没有人为他说过话,在他死后,全世界的人又开始爱他。

实在是讽刺。

四月,荧城春回大地,阳光明媚,万物生机勃勃。这场漫长的寒冬过去了,带给人们春意的演员却从此消失了。唐忆檀变得越来越沉默、阴郁和孤僻,他拒绝了程妈的好意,选择自行打扫一遍他和李敬池曾经住过的家,在这里长居。

家不小,唐忆檀从早收拾到晚,把灰尘擦得干干净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