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秦澍为了国子监司业留下的一篇策论来顾府找他。那时还在世的顾公因着他公主长子的身份不敢怠慢,便让福伯带他去了这间佛堂。
门外,福伯偷偷往他手里塞了一块干粮,哭着求他将东西带进去。因为顾公不许少爷见夫人,所以只要顾荇之一去佛堂看他娘便会被罚禁食,已经好几天没吃东西了。小小的一个顾荇之,静静地坐在他阿娘身旁。她念诵佛经忏悔,他便在一旁默默看她。
据说那时顾荇之一连去了七日,便真的饿了七日,直到最后晕过去被家仆抬出来才算完。可后来他待身体好转,还是一空便偷偷去佛堂看他阿娘。
他与顾公这样的两方拉锯,一直到顾夫人去世才真正结束。
世人总以为顾侍郎温文尔雅、谦逊随和,但秦澍知道,这人骨子里实则是藏着一股狠的守在佛堂绝食的时候狠、七年前退婚的时候狠、这一次默默挨下这顿鞭子的时候依然那么狠。
如今陈相一案的幕后将他逼到这里,秦澍知道,他恐是不会再忍了。
“大人。”身侧响起福伯的声音,秦澍斜倚在廊柱上回望。
福伯看了一眼佛堂里的顾荇之,小声道:“宋世子来了。”
“你让他去正堂等着。”
夜里寂静,饶是福伯刻意压低声音,他的话还是传到了佛堂里。顾荇之闭目合十,放下手里的佛经道:“我换件衣裳就来。”
正堂里,一身银绯色锦袍的宋毓,正用手里的折扇敲打博古架上一个香炉。顾荇之一袭青衫素袍走进来,儒雅淡然。但那苍白的脸色、眸中的倦意,却是怎么也掩不住。
宋毓与他自幼便有交情,如今见他将自己搓磨成这幅模样,要说一点不愧疚,那是假的。
“别了,”宋毓扶住顾荇之准备揖礼的胳膊,玩世不恭地笑道,“按爵位,你得给我拜;按官职,我得给你拜。这么来来去去,也不嫌麻烦。”
顾荇之淡淡应了一声,邀请宋毓往堂下的太师椅上坐下了。
“本该我先来探望的,但听子望说你这几日闭门不见外客,故而……”
没说完的话被顾荇之挥手阻断在喉头:“念及你我旧识,我便也就不绕弯子了。”顾荇之一顿,继而才道,“今日找你来,是想与你做笔交易。”
宋毓怔忡,好不容易收起那一贯吊儿郎当的样子,神色凛然地看向顾荇之。
“我知道你喜欢马,因为封地在易州,靠近北梁,所以早年王府里置重金买过几匹北梁出产的汗血宝马。
“我打算借来一用。”
宋毓被他这直来直去的开场白震得半晌没回过神来。不过也不怪,顾荇之升任中书侍郎之前,是御史台的御史中丞,专管百官弹劾考绩,掌握他个把吃喝玩乐、挥金如土的把柄,并不奇怪。反正这些事,他本身就是故意做给朝廷看的。
只是此番顾荇之开门见山地要借马,葫芦里卖的究竟是什么药,宋毓一时也没有想太明白。
“不过你尽管放心,”顾荇之又道,“除我之外,没有人会知道那些马是你的。事成之后,掌管天下马匹的群牧司,你若想要,我便送你。”
此话一出,宋毓彻底怔住了。
把群牧司送给他,顾荇之这话任谁听了都要惊掉下巴。
且不论当前北梁虎视眈眈的局势下,掌管群牧司到底意味着什么,就说朝廷内主战派多次提议的北伐难以成行,有一部分原因就是群牧司被吴汲把控,调不出足够的战马。如今顾荇之要从群牧司入手,看来是铁了心要参与党争,与吴汲正面抗衡。
可是,从林淮景对待那个“假窈窈”的态度来看,倘若吴汲就是暗杀陈相的人,林淮景不会幸灾乐祸地要去缉拿刺客。
原本宋毓此举是想以真窈窈为饵,探吴汲的底,结果却让整件事变得更加扑朔迷离。
他都能看出来的道理,顾荇之不会不知道,所以此番他要对付吴汲……
夜风将烛火吹得颤了颤,脑海中万千的思绪在这一刻轰然一动,宋毓想起陈相的那本棋谱弃子入局。
莫非陈相在赴死之前就看明白了棋局的走向,知道自己死了以后,能够继他衣钵的人,有且仅有顾荇之?
说不定陈相也一早便知朝廷会招他入京,任职鸿胪寺少卿,那么北梁、春猎,还有自己私藏名马一事……又有多少早已在他的算计里?
棋局已经摆好,只待请君入瓮。
如今的顾荇之怕是也想明白了这一点,决定跟着陈相的指引,做自己该做的事。所以,陈相如此安排,是要自己与顾荇之联手么?
宋毓心中一凛,广袖之下的手豁然握紧,额角很快出了一层冷汗。
满室飘摇的烛火里,他看向顾荇之。两人认识十余载,他向来知道顾荇之是个什么脾气。若是有一天,两人走到背道而驰的地步,以顾荇之的手腕,宋毓自认不会是他的对手。
他苦心蛰伏十余年,若不想前功尽弃,理应耐心等到局势更加明朗一点才是稳妥之计。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既然目前顾荇之要对付吴汲,宋毓乐得相帮。再说要是能在群牧司安插自己的人,与他而言,百利而无一害。
沸腾的思绪冷却下来,宋毓侧身往太师椅上一靠,含笑道:“那便就这么说定了。”
花扬已经很久没有睡过这样久的一觉了。
在顾荇之身边的这些日子,就好似一个悠长的梦。而那样的平静安逸,仿佛自从她娘死之后,便再也没有过了。
所有的记忆都停留在厨房里那个热气蒸腾的灶台。锅里的水烧开了,咕嘟咕嘟冒着白汽。昏黄的灯火摇曳,落在水雾上,晕染出柔和的温暖。
花扬坐在一方案板后,单手撑头,安安静静地看着。
雾气里的女人身形纤细,在游移不定的团团白汽里忙碌。那把窄肩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压着,略微有些佝偻。然而她掀开锅盖,回头看花扬的时候,还是笑得眉眼弯弯。
画面静止在这一刻,记忆中的那张脸被扭曲,好梦忽然就变成了噩梦。花扬看见小小的自己被人摁在案板上,一柄白森森的刀逼向她的后心。
然而却没有传来惊痛。她觉得自己撞入一个柔软而又温暖的怀抱,身后传来一个低沉的男声:“别怕,你现在很安全。”
“顾长渊……”她低低地呢喃了一句。
“你醒了?”
花扬挣扎着醒过来,蹙眉看见花添略带不满的眼神,只觉脑中空空。
“你方才在叫谁的名字?”花添问,一向冷淡的神情泛起涟漪,脸色也黑下来。
“名字?”花扬眨眨眼,无辜道,“我梦到我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