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望向廊外月心湖,一弯新月高悬,星河倒映,四下清风雅静,好一个良辰美景夜。

他目光落回薛南星,“既然出来了……那我陪你走?走?。”

这话不是在询问,而是一句决定,语气温润却不容推拒。

薛南星心下一窒,在这深宫禁苑,要想神不知鬼不觉地甩开魏知砚去寻蒋昀,并非易事。正暗自焦灼间,余光忽地扫见殿内一道踉踉跄跄的身影。

凌皓已然酩酊大醉,正搂着个年纪相仿的锦衣公子絮絮叨叨,时而高声嚷叫,时而低声嘟囔。

她眼波一转,看向魏知砚,浅浅漾开?一笑,“既有你作伴,倒也不能?负了这良辰美景。不如……”眉梢一挑,“照旧?”

这个“照旧”,魏知砚怎会不明白,便是照旧拎一壶酒上檐顶的意思。他不由失笑,却又迟疑,“可这毕竟是宫里,若是被当做刺客……”

不等他说完,薛南星笑道:“哪有刺客不穿夜行衣,打扮成你我这般招摇的。你且等等,我去与太后说一声,顺便……”她压低声音,“顺壶御酒来。”说罢转身便走?,走?出几步还不放心地回首张望,像是生?怕魏知砚不等她了。

然而正是这一回头?,再转身时,她直直撞进一个酒气熏天?的怀抱。

“哪个不长?眼的敢撞本世子……”凌皓似已醉得不轻,他本就心生?郁闷,方才又被那姓谢的小子一顿嘲讽,憋得满肚子火正无处发泄,眼下忽然被人这么一撞,也不顾在场的都是高门?贵族,直欲撒酒疯。可待他眯着醉眼看清来人,顿时呆住了。

眼前人影重重叠叠,恍若梦中。那人轻声唤道:“世子?”嗓音清凌凌的,像浸在月色里的泉水。

嗯,好听。

凌皓咧开?嘴,满足地笑了笑,可笑着笑着,转而又陡生?感伤,唇角眉梢都弯下去,“南星……不,师父,来……”他大着舌头?,一把抓住薛南星的衣袖,“今晚,咱们不醉不归……”

薛南星见他这般又哭又笑的醉态,心中暗叹,颇为无奈,却也正中她下怀。

来得正是时候。

她推了推凌皓塞过来的酒杯,“世子知道的,我向来不胜酒力。况且,知砚他还在等我,知砚……”

凌皓听了这两个字,气不打一处来,顿时酒醒三分?,鼓起腮帮子,一脸愠色道:“开?口知砚闭口知砚!从前你都是唤他魏大人的,我们相识这么久,怎么不见你叫我一声云初?”一抬头?,正瞧见那个让他恨得牙痒痒的身影朝这边走?来。

情敌见面,分?外眼红。凌皓不由分?说,冲着身旁的华服公子嚷道:“谢阡陌!给本世子拿酒来!”

谢阡陌一个激灵,转瞬的工夫就不知从哪儿摸出个酒壶双手奉上。

凌皓抄起酒壶就往魏知砚冲去,一把揽住他的肩头?,“魏知砚!我把你当兄弟,还想着把师父引荐到你京兆府。你倒好,明明早就认出她来,却……”

他一股脑说着,越说越激动,根本不给对方任何开?口的机会,把酒壶凑到魏知砚嘴边,“喝!今日你若是喝不过我,就别想娶南星!”

醉酒的人本就蛮力大,凌皓又是习过武的。殿内宾客早已醉眼惺忪,三三两两散去,无人注意到这边的动静。魏知砚拗不过他,只得苦笑着朝薛南星摇摇头?,接过酒壶抿了一口。

薛南星心下一松,朝太后方向使了个眼色,示意自己?先行过去。恰逢太后也显倦意,薛南星看了眼仍被凌皓缠住的魏知砚,顺势搀扶着太后,随凤驾一同出了琼华殿。

出了琼华殿,薛南星并未送太后回寝殿,待过了月心湖的栈桥,便寻了个借口告辞离开?。

蒋昀离席不过一刻钟的工夫,薛南星向殿外值守的宫人略作打听,便得知他往蓬莱阁去了。

从西华宫到蓬莱阁的路她尚有印象,当下不再迟疑,沿着宫灯照亮的回廊疾步而行。所幸两处相距不远,途中偶遇三两巡逻侍卫,见她身着华服,略问几句便放行了。

犹记小满宴后崔海曾说起,这蓬莱阁由六座精巧殿宇组成,分?别是荣安公主?夫妇、琝王与昭王等人入宫小憩之?所。虽规模不大,却各自独成院落,彼此?以游廊相连。

今夜太后寿宴,想是料到皇亲们会多饮几杯留宿宫中,此?刻蓬莱阁各处院落前皆悬着明灯,早有宫娥内侍在阶前候着。

薛南星绕着小径转了片刻,只见六座殿宇中唯有一处亮着灯火正是荣安公主?与驸马所居的“撷芳殿”。她整了整衣襟,对院门?前值守的内侍道明身份,只道找驸马有要事,便由内侍引着往殿门?方向去。

沿着曲折回廊前行,不过一盏茶的工夫,眼前豁然开?朗,一座灯火通明的殿宇静静矗立在月色中。

引路的内侍欠身道:“姑娘,前头?便是公主?与驸马下榻的撷芳殿。公主?此?刻仍在琼华殿,驸马爷房中有客,容奴婢先行通禀。”

“有客?”薛南星略一诧异,刚要道谢,忽听得“吱呀”一声轻响。抬眸望去,但见雕花殿门?缓缓开?启,一道颀长?身影踏着月色而出。

夜色中,紫色衣袍仿佛染上一层暗色,唯腰间悬着的一枚月白香囊尤为刺目。虽隔得远看不清纹样,薛南星却再熟悉不过了,正是那枚绣着“晚”字的桂花香囊。

是他?他怎么会从蒋昀房中出来?

薛南星脚步一滞,怔怔地望向陆乘渊。对方似也怔住了,身形定在暮色中,回看着她。

四目交汇,明明不过数步之?遥,两人之?间却仿佛隔了很远,远到谁都没有勇气走?出第?一步。

夜实在太静了,到底是薛南星先迈出步子。

她扫一眼他身后的殿门?,问道:“王爷怎会在此??”

陆乘渊依旧看入她的眼,目色泠泠,语气也泠泠,“这句话,似乎应该我问你。”

陆乘渊这一问,薛南星这才看清他眸中的寒意。是,在陆乘渊看来,她此?刻实在不该出现在蒋昀的寝殿前。

那么,唯一能?说的理由便只有一个她不是来找蒋昀,而是来找他的。

薛南星沉默了一下,轻声道:“听殿前的内侍说你往蓬莱阁来了,我心中担心,所以……”

“担心?”陆乘渊简直觉得可笑,他一遍又一遍地重复这“担心”二字,尔后便有深深伤色自眸中溢出。这伤色是失望到极致的伤,是那颗心明明已经死过一回,却偏要被生?生?剜出再插上一刀的伤。

他惨然笑了一下,声音平静得不像活人,“你知不知道,你真?的很残忍。”

话音甫落,薛南星蓦地怔住了。她近乎本能?地想解释,“未晚,我……”可话一出口,一下又哽在喉间,整个人像是被点了穴一般地定住,她不该再唤他“未晚”。

因她突然明白这“残忍”二字从何而来,她分?明已经将自己?交付于他,方才却应下与别人的婚事,此?刻又来说担心他。

忽然间,她有一瞬茫然无措,她分?明不想伤害他,却偏偏在自以为的步步为营、处处小心中给了他最大的伤害。

薛南星心中钝痛不堪,一时间竟无法面对陆乘渊的目光,仿佛说甚么都是苍白无力的。她别开?脸,不敢再看他,只得不停对自己?道:忍一忍,就差最后一步,只要再忍一忍,今夜拿到解药就好。

她逃避般的沉默落入陆乘渊眼底,眸中墨色忽然化开?,像是想到什么,抑或是想通了什么,“他说得对,我不该逼你。你从来都不是我的。”

声音很轻,遇风便散了,甚至不像是说给她听,更像是在对他自己?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