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道月白身影在门前顿住,缓缓侧首。

双眸里,凝着化不开的冷色。这种冷,不是?冰霜的寒,而是?一种淡漠,一种疏离,如方外人垂眸俯视,世间百态、人心鬼蜮,皆在这一眼中无所遁形。

仿佛被他看着的人,其实?就?是?个笑话。

薛茹心突然?僵住了。一股前所未有的寒意从心底蔓延,瞬间冻结了四肢百骸。连哽咽都凝固在喉间,化作冰棱刺得生疼。

待她终于从这彻骨寒意中挣脱时,眼前只剩那颗冰冷的头颅。

*****

薛茹心回?到府上已过?戌时,进了东院见正堂亮着灯,不由加快了脚步。

然?而立在正堂门外不知等了多久的方氏,一眼便瞧见了她,焦急的神色缓和下来,快步迎上前。

薛茹心却不欲理会,转身就?往厢房去,不妨被方氏叫住,“茹心,你?终于回?来了。”

薛茹心头也不回?道:“有些事办晚了,先回?房了。”

方氏立马拽住她,绕至她面?前,朝屋里努了努嘴,怯怯道:“你?爹他……有些事想问你?。”

薛茹心别开脸,“有什么事,过?了明日再说。”

“可?是?……”方氏还欲再说什么,目光落到她颈间一左一右两道红印,忽地一滞,“茹心,你?这里怎么了?”

薛茹心拂开方氏的手,“与你?无关。”说罢,抬脚便要走?。

然?而未走?出两步,身后落下厉声一喝:

“站住!”

方氏神色一凝,慌慌张张道:“老、老爷……”

薛以鸣道:“你?给我进来!”

薛茹心没有动。

声音更沉了,“你?若不进来,明日休想出这道门!”

薛茹心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终是?足尖转向,往正堂提步走?去。

东院正堂,方氏屏退了下人,将门阖上。

几乎在门阖上的同时,薛以鸣猛地拍案,声音里压着雷霆之怒,“你?到底做了什么?”

薛茹心漫不经心地抬了抬眼,“父亲这话,女儿听?不明白。”

方氏急忙扯了扯她的衣袖,声音发颤,“茹心,你?爹他……都知道了……”

薛茹心脸色骤变,狠狠剜了方氏一眼,但很快又恢复如常。

她施施然?走?到茶案前坐下,动作柔雅地斟了盏茶,“知道又如何?伯娘那身衣裙好看极了,就?这么压箱底可?惜了。”

“胡闹!”薛以鸣转过?身,“为父告诫过?你?多少次了,不要惹她,不要惹她!她的亲事爹自有盘算,你?做这些小动作,当真以为昭王查不会知道?”

薛茹心眸色更冷了,茶盏重重搁在案上,“知道又如何?”她冷笑一声,讥诮道:“他陆乘渊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可?别忘了,他再位极人臣,终究不过?是?个臣。父亲觉得,他能争得过?当今圣上?”

薛以鸣道:“但你?可?曾想过?,你?这么一闹,被他知道了,你?二人之间便再无转圜余地了!”

方氏满脸懊悔,苦口婆心道:“是?啊,茹心,都是?娘糊涂。当时听?你?说起这计策,只觉得妙极,未及细想便照做了。可?你?爹说得对,若没有这桩事,就?算……就?算南星最后真嫁了昭王,有太后娘娘为你?做主,说不定?还能当个侧妃,总比随便许个商贾员外强上百倍……”

“侧妃?”薛茹心似听?到什么不可?思议的话,指着自己心口,“你?要你?的女儿给别人做妾?”

方氏慌忙解释,“不是?妾,是?侧妃,也是?正经的王妃礼制……”

“够了!”薛茹心寒声打断,“你?们自己窝囊一世也就?罢了,还想让自己的女儿去给别人伏低做小?”

“放肆!”薛以鸣再扼制不住怒意,指着她,“你?说的这是?什么混账话!?我是?你?爹,她是?你?娘,你?竟敢……”

“爹?娘?”

不等他说完,薛茹心嘴角勾起一抹冷笑,“一个在朝堂上混了十几年,至今不过?得了个五品的闲职。你?去外面?听?听?,外头谁提起薛家二房不是?嗤之以鼻,说你?靠兄长、靠女儿,就?是?不靠自己。”

她转身,又看向泪流满面?的方氏,“还有你?,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连府上最简单的账目都理不清楚。亏我还指望你?这回?能醒目些,把事办妥帖了,没想到……”她轻蔑地吐出最后几个字,“还是?个蠢货!”

“啪!”随着她话音坠地,一记响亮的耳光在堂内炸开。

别说动手了,薛茹心自小到大,薛以鸣也是?头一回?如此厉声呵斥她。因而这一掌落下,堂内三个人都怔住了。

薛茹心猝不及防,整个人踉跄着跌坐在地,左手下意识捂住了火辣生疼的脸颊。

方氏瞪大双眼,“老爷!您这是?做什么??”回?过?神来,急忙扑上前去,慌忙扶住女儿,“茹心,疼不疼?让娘看看……”

“别管她!”薛以鸣怒挥衣袖,别开脸,咬牙道:“我薛以鸣没有这样?大逆不道的女儿!”

声音落下,堂内静默一瞬。

尔后,地上的人很慢很慢地吐出两个字,“没错……”

二字出口,薛茹心长睫轻颤,眼泪无声掉落,声音却异常平静,“你?们不是?一心想着攀龙附凤吗?如今你?们的好侄女回?来了,她嫁给昭王也好,入宫为妃也罢,横竖都能让你?们如愿以偿,自然?也不需要我这么个女儿了。”

薛以鸣不忍侧目,分明看出她眼中的绝望,心头一软,语气缓和下来,“爹知道你?不容易。这些年来,若非有你?在太后跟前得了宠,又常在皇亲贵胄面?前替爹美言,爹也走?不到今时今日。只是?……”他重重叹了口气,“如今朝堂局势复杂,你?姐姐身份特殊,实?在不能轻举妄动啊!”

“姐姐?好一个姐姐!”薛茹心猛地挣开方氏的手,撑地站起身,“从小到大,就?不停有人在我耳边说你?姐姐,你?姐姐!说她如何聪慧、如何漂亮,说她死得多么可?惜,甚至说你?要是?她就?好了,说我连个死人都不如。”

“你?们以为太后为何偏爱我?无非是?因为我姓薛,是?她的妹妹,轮廓与她有三分相似罢了。可?我知道为了薛家,我必须得到他们的欢心。就?为了这一点点的怜爱,这些年来,我尝试去读她从前读过?的书?,模仿她儿时的性情,揣摩太后和昭王的喜好,努力去做一个合格的替身。我原以为,只要能陪在心爱之人身边,维持薛家体面?,即便要这样?一辈子也无妨。”

话到这里,她语声缓了下来,木然?扯了扯嘴角,“可?是?有一天,你?们却告诉我她回?来了,我连做替身的资格都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