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打过她电话没有?”

柏千乐握着奉星如的手坐在他身旁,奉星如被柏闲璋飞了个眼刀,那样凛厉甚至能听见火星滋啦啦外溢的声响。

奉星如沉默,男人明白了他的否认,更是肝火上头,他横着剑指,指向奉星如:“怎么搞的?!他不回来你也不给他个电话问问?做什么,老死不相往来了是吗?!”

“老大。”

出声的反倒是柏淑美,他从平板里抬起眼,平淡地提醒。柏闲璋火气沉了些,他手指撇向茶几上丢着的手机,“打,现在就打。”

奉星如依言解锁屏幕,拨通那个号码。寂静,凝滞的寂静。

忙音在寂静里萦绕回响。奉星如平静地放下手机,他倒是很接受这个事实。

“他最不想见的人,是我。”

“生气归生气,摆什么排场?!电话不接,有家不回,很聪明吗?嗯?!讲出去好听?”柏闲璋一连质问,逼得奉星如哑口无言。他看着奉星如垂下眼,这个弟媳一向回避自己他迁怒了,因此和缓了口吻,破天荒地安慰道:“我不是对你。”

连柏千乐都免不住投去奇异的眼光堂堂柏大校,什么时候这么好声好气安抚别人过?当过兵的人,脾气都霸道。谁都习惯了被领导拍桌子骂得狗血淋头,哪怕自己无辜,也是常有的事。奉星如既不是外人,也穿军装,怎么柏闲璋反倒还多费这个口舌?

“我知道。”奉星如波澜不惊他确实习惯了,从前也没少受柏闲璋的嫌弃。但似乎他的回答很不诚心,至少男人的视线久久不肯挪走,六只眼睛,都落在他脸上。这是几个意思?

他找补道,“大少爷最看重家宅安宁。”

话没说好,就像炭条掉在地上,越描越黑。衬着他们此刻的境况,落入耳朵里颇为讽刺。男人的视线仿佛烧着沸水的灶头,他虚起眼皮,不阴不阳地认同,“你清楚就好。”

随后他对侧边孤坐的柏淑美说,“明天开会,他敢不来?”

柏淑美眼皮都没掀,单他没有因果干干净净也似,一点都不关心:“你怎么知道?他的脾气,军部也没有多少面子叫他买账。”

“荒唐!为了家里的事,工作都不管了?”

“他对军部怨气大得很,你也不是不懂。军部也有数,早上开会他中途甩手走人,军部有说话么?他们心里有数得很。一笔账,竖着写横着写,差别不是一丁半点。”

柏闲璋沉吟片刻,点头。他转身又指了指奉星如,“多打几个。再不接,去找他。”

这就是无稽之谈了,奉星如感觉有些可笑:“大少爷,他不愿见我,想必也不会在南桥落脚的。他在外面有多少房子,我从来不知道的。”

“我知道,我让人车你去,他不见你,你不能见他?一处处翻,翻破天都要抓,够了没?我不信他有这个本事躲到天上。”

奉星如还没到真要丢这个脸的地步,隔天柏夫人便来了电话。她好似十分失望,干脆连老宅也不愿来了。听筒里的女声冷淡,但十分清晰,容不得谁模糊一个字眼:“你们的事,我管不了。柏兰冈,当我白生他一场。”

再过了两天,男人倒是来了电话。“柏兰冈”这三个字浮现时,奉星如盯着观察了片刻,一种“冥冥之中”的预感如启示录般登临。

那次交谈简短得仿若幻觉。奉星如记得自己挂了电话,猝然收束的安静里,窗外刮起梭梭的振翅声。

他闻见空气里冷潇潇的味道。

他没有对任何人说起那次通话。

直到几天后,柏府里只有奉星如。管家说有客登门,奉星如接待时,仿佛压井的石头终于坠落,周身飒时漫起森冷的井水。

一男一女,神情一个比一个严肃。西裤衬衫夹克,公文包黑皮鞋,正式得甚至有些隆重了。女的从包里取出牛皮纸袋,压在台面上,推向奉星如:

“奉组长,之前我们接到了你们的离婚申请。前段时间因为审查,程序终止了。我们领导也很重视这件事情,原本打算重新征求你们的意见,贵党委上也希望你们郑重考虑。但鉴于二位的意愿坚决,柏团长也重新打了报告,我们还是尊重当事人的意见。”

“奉组长,这是你们的婚姻资料,和离婚证。”

磋磨了许久的心愿,终于成真的时刻,竟因稀松平常而虚幻。

奉星如不记得自己怎么送走两位民政局来客的,只知道片刻后,一通又一通质问的电话飞鸽传书般将他淹没。

这片屋檐下,无人不惊诧。

趁你们都在睡觉整一波大的

112

“星如,这么大的事,怎么不先告诉大哥?”

男人是闻了声奔波回来的。奉星如敛下眼睫,眼珠子一点,只敢看着地毯上浓稠的、檀紫色漩涡。在这片瓦砾下共处数年,他听过不少柏闲璋在各式各样的场合讲各种各样的话激昂的,愤慨的,铿锵的,肃穆的,悲痛的腔调高低殊异,但总是从容,胜券在握。

他倒是很少听见男人此刻的声容疲倦,惊愕,粗糙如砂。

奉星如于是更察觉到,柏大少爷在人前向来体面,是握着一整个世家望族的家主,是军功等身、威权赫赫的常胜英雄,是将来在国史上注定要彪炳春秋的大人物。然而这样的大人物,却在他面前屡次失态,奉星如自己也惶惑了。烛影彤彤,他闻见窗外卷入的草木腥气,青涩潮湿,哗啦啦一声,扑咚跌落奉星如循声回望,是一只相当肥硕的土色飞蛾,晕头晕脑地撞坏了玻璃。

他站起来,“要下雨了,我去关窗。”

他把撑着窗沿的铜管回收,土腥气愈来愈浓。

柏闲璋鼻息沉重他两只眼珠子藏在太浓密的眉毛底下,深得可怕,锁着避而不答、答非所问的那个身影追去。他又等了一个呼吸,才加重了语气,几乎是审问:

“星如,告诉我,这件事,为什么不先跟大哥商量?”

那人后腰靠着窗台,曲了肘手掌反扣在台边,他很擅长寻找暗地哪怕灯火辉煌如柏家,他也总是找到那些光与火的死角,将自己的面孔潜藏入海。

“星如。”

这是柏闲璋的第三次逼问。

今日原本是他的质询会。一切联络工具都主动上缴了,直到军部的审议组质询结束,他才得以脱身那间没有活人气的办公室。

可刚迈出那道门,他的秘书拿着手机向他示意,不必明说,柏闲璋已经从他的脸色里读出大事不妙。

“大校,你看,这是兄弟单位给我的消息,兰冈中校他……”

柏闲璋靠着车座,路上风景飞逝,却不在他眼里。他已经不是心浮气躁的年纪了,但又烧起年轻时的那种剧烈的情感他很知道,它叫做,憎恨。

恨什么呢?千头万绪,可以憎恨的太多了。亲弟弟的背刺、他们夫妻作为家庭成员的双重背叛、恨他们短视,风浪里还要掀船、有一种更加幽暗的情绪连他也不敢全然正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