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了?”温求新看了眼儿子,目露诧异。
“有件事想问问你。”
儿子的郑重其事让温求新放下了手里的书:“说。”
“你记不记得以前有个病人,叫乔白羽?”
“乔白羽,”温求新重复道,沉吟片刻后转过脸,镜片后面的眼神相当复杂,“我记得,很年轻。怎么了?”
“她是怎么走的?”
“为什么突然问这个?”
“我”望向温求新,明盛意识到自从爷爷过世后,他已经很久没有严肃、平和地对待过父亲的疑问了,“我帮同学问。”
“哪个同学?”
“乔青羽,乔白羽的亲妹妹。”
“乔青羽……割伤你手的那个女生,是不是就叫这个名字?”温求新意味深长地皱眉,“她叫你来问我?”
本能地为乔青羽辩护:“当然不是。”
“那你会不会过度热心?”转回头,温求新重新翻开书,“她不知道真相,说明她父母没告诉她,至于她父母为何不说,我们外人无权妄加判断。这是别人的家事,你才多大,别犯蠢去插手。”
换作往常明盛绝对撇过头不再理他父亲了,今天却不一样。想到乔青羽脆弱却坚忍的背影,想到她生动又沉静的眼睛,他内心涌动着一股蛮力:“爸,这不公平。”
温求新微侧过脸,摆出聆听的姿态。
“我们有权知道真相。瞒着我们,并不会让我们的日子更好过。”
“我们?”温求新轻笑,“你已经跟她统一战线了?”
“我的意思是我曾经也被你们瞒着,费了很大功夫才得知真相,我理解乔青羽。”
“所以呢?”温求新收起嘴角,“你知道了真相,高一不照样惹尽麻烦,你觉得日子很好过吗?你让大家都很不好过,难道自己意识不到?”
又有撇头的冲动了,明盛忍着:“不要动不动就批判我。乔青羽跟我不一样,她……”
“她在学校里拿刀伤害同学,已经越界了,她伤害的是谁?”温求新犀利的目光射过来,“两天后就考SAT了,你……”
明盛闭上眼,愤怒地戴上耳机。过道那边的明郁探身轻拍他的肩以示安慰,被他不耐烦地甩开。
走入僵局的父子对话,后来又有过两次,一次比一次令明盛恼火。后来他分析,这是因为他们父子俩一个成见太深,一个怨愤太重,但那是后话了。不愉快的对话直接把异国春节变得萧肃无情,有时他真想来个离家出走,谁想,毅然决然执行这个念头的,竟然是乔青羽
把家里搅个天翻地覆再走,她怎么就那么敢?
而且,是她自己那决断英勇的步伐,冲破了乔白羽的迷雾。
乔青羽把文章传过来时,纽约时间是凌晨一点。窗外飘着鹅毛大雪,明盛从电脑前离开,敲响父母的卧室门。
“妈,”听到父母醒来后他隔着门问,“你带笔墨了吗?”
折腾到近三点,堆起几十张草稿,终于写出一幅还算满意的字。表哥明岱发信息说拿到车了,随时能够出发。放下笔,去厨房倒杯水再回来,卧室书桌旁站着明郁。
想必已经看到文章了。行吧,本来乔青羽就计划公之于众。
“我吵到你了?”明盛没好气地问他已经尽量让自己悄无声响。母亲需要绝对安静,父亲需要绝对干净,每次跟他们出行他都憋得慌。
“终于不乱发力了,写得还不错,”明郁抱臂打了个哈欠,像刚刚认识儿子似地打量明盛,“就是不太像你。”
“我要睡觉了。”明盛下逐客令。
压根睡不稳。隆冬稀薄的日光透过百叶窗照在床头,迷糊中父母用早餐的刀叉声被无限放大,明郁的嗓音尤其响过平常:
“太可惜了,才二十岁,”她说,“喝了半瓶百草枯……她妈妈得多坚强,才能面对这一切……”
温求新看了眼明盛紧闭的房门,沉沉地嗯了一声,压低嗓门:“对了,昨天你说现代艺术博物馆那边有……”
“Hiv只是击垮乔白羽的最后一根稻草,”明郁音量不减,“实在悲凉……换作我是妈妈,另两个孩子还小,我也不会吐露实情。”
“你……”温求新抬脚轻轻碰明郁,无奈又疑惑地笑了笑,“是故意让孩子听见?”
明郁无所谓地摆弄着餐刀:“他还在睡呢。”
“你呀,就是故意。以他对那女孩的,”温求新叹了口气,“宽容,被刀刺伤打不了比赛也没半点抱怨,还天天往朝阳新村跑,还有,”他又看了明盛的房门,“关心,昨晚弄到三点,帮那女孩做事不分对错不遗余力,女孩家里这么不太平,你觉得他能睡着?”
“他倒没对我们藏着掖着,”明郁意味深长地看了温求新一眼,淡笑着喝牛奶,“想必女孩是个非常与众不同的人吧,我有点好奇她……”
突然房门开了,顶着一头乱毛的明盛气势汹汹踏出房间:“我要马上回国。”
真相来到自己手上,明盛才发现,说出来没那么容易。乔白羽的生命结束得过于残酷,把自己这个外人的心都刺出了血,更何况乔青羽?他不忍心。回过神来,他骤然发现自己下意识的做法竟然和大人一致:
不想伤害她,所以瞒着她。
好在乔青羽没追问到底,hiv阳性在她看来就是最终答案。她说要走。好,那就一起走。
每每回忆到这一段,明盛就会寻思,若当时他和乔青羽真的一起逃走了,会怎样。一个不到十六岁,一个刚满十七岁,浑浑噩噩走向社会,能不能让年少的情感开花结果另说,至少有一点可以肯定,即他们都难以拥有现在这样夯实的人生基础。当时感觉遗憾,站在时间这头回观过去,则是庆幸幸好乔青羽没有像自己这样,一头扎进爱情那令人迷醉的温热。
爱情不是她的避难所。虽然后来她说,那时她也动了心,真有过和自己一起私奔的念头。
珍珠发卡便是证明。
珍珠发卡,亮晶晶沉甸甸的,金属部分有些许泛黄,一看就是细心保存多年不舍得用的旧物件。
明盛发觉自己一直没告诉乔青羽,你知不知道,你出其不意送我这个礼物,相当于在我心上丢了颗原子弹?
许是因为小时候跟随爷爷生活,明盛对过去的岁月总怀着别样的温情。更喜欢质朴沉静的老房子,旧钢琴紧贴着书架放置,琴键熟悉的手感能安顿心灵。喜欢让经典老歌在屋子里低旋回荡,喜欢衣柜里被枕上有阳光和樟脑丸的香气。有谁知道他无往不惧的外表下有一颗怀旧的老灵魂?乔青羽也未必知道。可是,误打误撞地,她随手拿出的礼物竟能直捣他的心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