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的藤蔓往前伸展,初识乔青羽的那段时光回想起来依然清晰如昨日。谁能知道,看起来露水一样透明的女孩竟拥有盘古般开天辟地的力量?跳下老樟树张狂威胁撕坏告示的男生时,谁又能料到会是边上那个沉默拘谨的女孩,给自己带来一个失智混沌、兵荒马乱、痛定思痛的十五岁?
走进开学第一天的高二5班明盛回想当时在所有投射过来的兴奋目光里,乔青羽的明眸也未能免俗。失望,或许是描绘那一瞬间心情的最准确词汇。从对面暗沉屋子里的惊鸿身影,到老樟树下的安于常规,再到教室里随波逐流的猎奇,初见时女孩身上自带的柔光褪去了,沦为凡人迅速又彻底,让他有点难以接受。
他知道是自己挑剔,毕竟在很多人眼中,新同学还是很漂亮的。他不知道自己怎么就看乔青羽不太顺眼了。无所谓,就用平常的眼光看待她:循规蹈矩,乖巧无特性。自认清高却会时不时悄悄打量自己,遮遮掩掩的好奇模样,和别人并无两致,无聊透顶。
非要找优点也不是没有,比方说她的字。板书“乔青羽”写得清爽利落,流出纤韧的骨气。但,是人就有优缺点对吧,总体来说,她乏味又无趣……等等,上本地论坛举报别人偷拍自己的帖子时他发现了什么,一个和乔青羽眉眼相似的女孩,叫乔白羽,年纪轻轻就命丧艾滋?
英语课的自我介绍,作为转学生的乔青羽走上讲台,告诉大家她有一个平凡简单的四口之家。妈妈,爸爸和弟弟,她这样列举,脸上的紧张显而易见。心虚了吧待她说完,众人鼓掌,明盛发出轻蔑的冷笑你应该还有个姐姐吧?
为什么避而不谈?你是胆怯、虚荣,还是冷漠?
现在想来,当初体育课把乔青羽喊到一边,轻飘飘揭开乔白羽的事,多少带着些审判世界的意味。受爷爷去世的影响,他对“隐瞒亲人去世”格外敏感和排斥,他父亲这样做,乔青羽竟然也这样做。忍不住想要扯下她的面具,激怒她,让她明白维持这个谎言需要付出怎样的代价。
威胁乔青羽给自己代写作业的那几天,明盛发现她一开始还会模仿自己的写字风格,后面则越来越回到她自己撇捺不再放肆地溢出线外,力道往回缩,凝于字体本身,绝不出格。
长此以往老师必然会发现端倪,但事情没走到那一步。一个电话,来自乔青羽的母亲,断然了结了这低级幼稚的欺压。回想李芳好当时的声音,明盛依然心有余悸冰冷如铁、坚不可摧,像一只无形的大手从电话那头直接一掌呼了过来。对乔青羽的同情就是那时产生的吧,母亲专横可怕,姐姐堕落早逝,天啊,她是生在一个怎样的家庭!
可乔青羽不需要他的怜悯。她骂他自恋、卑鄙,说他才是那个可怜人。怪当时太过年少气盛,只想要“赢”,把自己全然放在了她的对立面。现在,明盛知道,自己之所以反应那么大,是因为乔青羽一针见血。那阵子的自己是挺狂妄和自恋的高一闹腾了一年,同学们的众星拱月让他迷失了自我,用他父亲温求新的话来说,还好爷爷看不到他现在的混账样。未曾料到,在他撕她面具的时候,反过来,她竟然也狠狠扯了他的面具。
脸挺疼的,尽管在外人眼里,是乔青羽在哗众取宠。回过头看才意识到周围同学用固有印象来判断是非,武断地把错都推到乔青羽身上还妄加各种揣测,对她来说是多么的不公平。而自己,当着众人的面说她可悲,是多么的蠢不可及。世上最卑劣的事,或许就是强行撕开他人伤口并撒上一把盐了现在想来,即便乔青羽相信外界全是谣言,乔白羽是因急性阑尾过世的,又能怎样?真相固然值得追求,但岂能为了追求真相,给他人带来那么严重的伤害!
十六岁的乔青羽有一张异于所有人的干净脸庞,世界越喧闹,她越沉静。当网络上乔白羽的帖子变成了同学们饭后的谈资,满怀猎奇和恶意的流言在学校里满天飞的时候,乔青羽伏在课桌的纤瘦背影却极其坚稳。她不可能听不到这些,可她怎么就那么坐得住?比起刚开学进入新环境的紧绷、时不时偷瞄自己的小慌张,现在的她仿佛失聪了,失明了……等等,替那男生写了告示后,她好像就没再把眼神投向自己了,难道她那几天的偷看纯粹只是为了模仿告示?
告示展开看了眼就被明盛丢回课桌抽屉,一直安然躺在角落。逮着无人注意的间隙,他把它塞进背包,拿回家细看。盯久了,他感觉这就是自己写的,乔青羽观察人的能力一流……揉揉眼,却又恍了神:自己留在老樟树下的笔锋有这么狂?
开学那几日的偷看,当时只道是浅薄,现在才知道她怀有专门的目的。后知后觉探到真相,明盛心里竟产生了从未有过的不甘和挫败她把自己当工具,用完即弃。所以,自己在她心里真就只是一个自恋到可怜的卑鄙之人,不值得再看一眼?
严禁踏入,
后果恐怖。
接下来相当一段时间,乔青羽写的这八个字就盘踞在明盛的脑海,如一记入木三分的回旋镖,铿锵有力地提醒着他:她,乔青羽,是个危险人物。
不能多看,不能多想。
不然他就会恍惚地踏进一片广袤的未知,眩晕地跌入一个无底的黑洞。
没那么容易。当乔白羽帖子里的内容愈加丰富,唤起几个男同学对姐妹俩麻木又下流的兴趣时,回旋镖深扎入心的痛感尤为强烈。生命中隐秘的脆弱部分和乔青羽所面对的真实残酷一贴即合,明盛感觉痛楚,随即茫然:怎么回事?怎么办?
说不上哪里不一样了,但是显然,他变了,因为乔青羽。不明所以又渗入肌理的变化让他有些害怕。秉持着以不变应万变的原则,明盛时刻提醒自己离乔青羽远一点。倒也简单,不想看见她,经常走出教室就行了;又没那么简单,一旦有人提起她,他就紧张起来,听觉格外灵敏,还得在外人面前不屑一顾,云淡风轻。撒谎高手就是他自己。生活从没这么纠结过,这样下去不知何时才是个头。强忍着不看她的感觉很难受。干脆……干脆看个痛快吧,趁她走出黄胖子办公室,头也不回地从自己眼前走过时……哪知她离去的脚步突然停顿,朝自己转过了头。
“喂,”必须得自然、正常地说点什么,用毫不在意的腔调,过犹不及也没关系,总之绝对不能暴露自己的慌乱,“那个垃圾桶……”
“不是你弄过去的,我知道,”她没让他把话说完,声音轻薄如蝉翼,“对不起。”
为什么说对不起?
何必说对不起?
直到马尾跳动着在楼道的夕光里消失,明盛都没从突如其来的不忍和心疼中回过神来。
危险,危险!
离她远一点!
理由充分得很:一,忙。中美课业双管齐下,要参加篮球比赛,要应付狐朋狗友,每一样都耗精力;二,这种怪异的感觉……肯定不是喜欢。喜欢一个人,应该是快乐的,甜蜜的,不是吗?
我对她,只是同情。
和一点不知所措的愧疚。
眼不见为净学校里,明盛践行着这个修行般的理念,心却神奇地比任何时候都要敏锐,时时刻刻捕捉着乔青羽的一切
她很孤独。和总有同学跟随的自己相比,几乎是两个极端。
可为什么自己也感觉很孤独?
她很能忍。流言越来越离谱,什么乔青羽也有艾滋所以周末去看了性病科都冒出来了(后来知道那是误会,眼见不一定为实),她却从未反驳过,没有气急败坏,没有泪水涟涟。
她不退缩。切实的恶意降到身上,不管对方是男是女,她都会不由分说地还击回去。
她……有点神秘。
竟然主动提出要帮自己写作业。
少年时期的一些行为,现在想起来简直羞耻,比方说乔青羽提出写作业的交易时,自己那故作深沉的强势回应。其实是心虚,用过度的冷淡和趾高气扬,来掩盖内心的窃喜及不自信巴不得一两句话就震慑住她,让她看见,我有多强悍。爱是生命的艺术,不应该被如此粗暴地表达,可惜当时的自己一窍不通,只会逼自己做判断题:我到底,有没有,喜欢上她?
答案是没有。如果有,不会在乔青羽妈妈拿着手机出现在学校时,产生离她们家越远越好的念头;如果有,一定能二话不说应下乔青羽的条件,抛开所有,排除万难,从父亲那里问出乔白羽真正的死因。
意识到乔青羽是为了姐姐离世的真相在承受流言,铤而走险的时候,明盛懦弱地逃走了。
如今回想起来,是他不知道如何面对那终见天日的灵魂共振。亲人离开之痛,家人隐瞒之苦,他都切身经历过,心里对乔青羽产生了深深的理解。我是没事找事吧,刚开学就故意刁难她他骂自己。又是一记回旋镖,在他和乔青羽的关系里羞愧之余他隐隐意识到,若想与她一起前行,必须先直面他自己和父亲无法沟通的困境。一道天堑横在眼前,太突然了。跨过去太难了。于是他退缩了,切切实实地远离了乔青羽。
直到她在一个热闹明朗的白天,举刀刺向了他人。
受伤的手没那么痛,乔青羽被众人围住,慌神无助的样子,才令他痛。深夜回到朝阳新村,不为别的,就为离乔青羽近一点。回顾和乔青羽的初识及过往,一遍遍扣问自己,如此自我折磨的感觉,是喜欢上她了吗?
是的,很早。
想让她知道吗?
当然,必须。
脑海中除了乔青羽就容不下其他了,像是要把前阵子的忽视狠狠补上。忍不住想靠近她,又怕吓到她,只好远远观望。逮住一切机会回朝阳新村,却没能单独相遇,哎。终于,寒假开启,冰冷的雨夹雪停了,日思夜想的身影独自出现,朝老樟树走来。
太好了,今天之后,我和乔青羽都将拥有崭新的世界。
年少的轻狂和短视现在想起来简直蠢得不可思议,奈何这就是当时的自己。树上告白不近人情、自以为是、急功近利,也难怪乔青羽会狠狠拒绝。对明盛来说,被拒的最重要意义在于,她让自己那沉迷于吹捧的心重重跌下了虚无的神坛,回归到它平凡的原位。痛苦使人清醒,清醒了才能理顺逻辑,摆正姿态。所以,在前往纽约的飞机上,一年多不曾主动开口和温求新讲话的明盛,终于生疏地叫了声爸爸。